唢呐震天,锣鼓喧阗,大红绸子从宗府朱漆大门一路铺到正堂。宗府今日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连城中久不出户的几位老名士也拄着拐杖前来道贺。
人人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天作之合”、“诗仙眷侣”的吉利话,目光却总忍不住往那对新人身上瞟,尤其是那位一身红妆、执掌宗氏偌大家业的新嫁娘——宗琬。
李白一身簇新的绯红吉服,头戴幞头,身姿依旧挺拔,面上也带着惯有的、疏朗的笑意,在司仪的高声唱和下,与宗芸行着拜堂之礼。
他动作流畅,应对得体,仿佛这喧嚣热闹不过是他无数场醉眼繁华中的又一场。
唯有离得极近,细细观察,才能察觉他眼底深处,那层如同月下薄雾般的、挥之不去的淡淡茫然。
那茫然并非因酒意,倒像是某种记忆的沙漏,正无声无息地漏去重要的沙粒。
正堂外喧闹的庭院角落里,一株盛放的西府海棠树下,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如同从花影月华中凝结而出。
一人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衫,貌若小童,眉宇间却锁着一股化不开的郁结,正是李白早年游历洞庭湖时收下的云鱼弟子,云生。
另一人则是一身玄色道袍,鹤发童颜,手持一柄古朴拂尘,仙风道骨,正是李白多年挚友,方外高道元丹丘。
云生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堂中那对新人身上,尤其是在宗芸那沉静自若、甚至隐隐掌控着全场气氛的侧脸上停留最久。他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如何?”元丹丘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如电,同样审视着堂内李白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师娘?”云生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她如何配得上这个称呼?先生他……”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痛惜。
“先生他当年何等意气风发?剑挑妖魔窟,诗惊鬼神泣!许姑娘……”
提到这个名字,云生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怀念,“许姑娘那般清绝出尘、温文尔雅的女子,才堪与先生并肩!可眼前这位?呵,不过一世俗贵族之女,仗着些许手腕,趁先生落拓失意……”
“云生!”元丹丘低声喝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清泉般瞬间浇熄了云生眼中翻腾的火焰。
“慎言!今日乃太白大喜之日。况且……”
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投向堂内正与宗芸并肩接受祝福的李白,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太白之态,确有蹊跷。他周身气息,浮沉不定,似有重物压顶,灵光蒙尘。”
云生猛地转头,眼中戾气被惊疑取代:“道长也察觉了?自从先生被‘赐金放还’,我几次欲寻他,皆被无形阻隔。好不容易今日潜进来,却发现……先生看我的眼神,竟似看一个陌生人!他……他好像根本不记得我了!这怎么可能?当年在洞庭湖……”
“噤声!”元丹丘拂尘微抬,一股无形的气机将两人身周的声音隔绝,“此地人多眼杂,勿论旧事。太白之变,恐非寻常。那股萦绕其身的晦涩之气,非病非毒,倒像是……压缩到极致的红尘之气。”
就在这时,司仪高亢的声音穿透喧嚣:“礼成——!新人答谢亲朋——!”
堂内气氛达到高潮,众人纷纷上前道贺。元丹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疑虑,对云生道:“无论如何,贺礼不可废。随我来。”
两人身影微晃,如同融入流动的光影,下一刻,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堂门口。元丹丘朗声道:“太白兄!故友元丹丘,携小友云生,恭贺新婚之喜!”
声音清越,蕴含道韵,竟瞬间盖过了满堂喧闹。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过来。
李白闻声转头,脸上带着礼节性的笑容,眼神在触及元丹丘时,那层薄雾般的茫然似乎散开些许,露出几分真切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丹丘生!是你!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他快步迎上,用力握住元丹丘的手,显得十分激动。
然而,当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移向元丹丘身旁的云生时,那份喜悦却凝固了。他眼中的亲切和熟稔迅速褪去,只剩下纯粹的、面对陌生人的客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这位……少侠是?”
如同寒冬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云生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李白那张依旧俊朗、却写满了陌生感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