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绿池,空馀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笔锋所至,墨浪翻飞!
从“我浮黄河去京阙”的漂泊无奈,到“访古始及平台间”的苍茫吊古;从“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强作豁达与及时行乐,到“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的盛衰无常、繁华成空的彻骨悲凉;再到“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的锥心之痛与沉溺醉乡的无奈;最终,却在醉意狂歌的顶点,于一片苍凉废墟之上,迸发出“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的冲天豪情与不甘沉沦的壮怀!
这是一场灵魂的狂舞!是醉与醒的撕扯,是绝望与希望的搏斗,是放逐与不甘的交锋!
每一个字都仿佛在燃烧,在呐喊,在哭泣,在狂笑!墨汁淋漓,恣意汪洋,气势之磅礴,情感之跌宕,将谪仙人的绝世才情与内心惊涛骇浪般的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与旁边那篇缠绵悱恻的《长相思》形成最震撼、最悲怆的对比!
最后一笔“晚”字重重落下,力透墙背,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巨大的斗笔“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墨汁四溅。
李白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灰败如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着墨迹从额角流下。
他死死盯着墙上那两篇并立、如同他生命两极的墨宝——一篇是泣血的相思,一篇是醉后的狂啸与不甘的壮怀。巨大的空虚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头一歪,彻底醉死过去。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醉仙楼的伙计们看着墙边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李白,和那堵被墨汁彻底浸染、惊世骇俗的墙壁,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
宗府别院,绣楼。
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宗琬坐立不安的身影。距离翠云谷那场惊心动魄的劫难已过去数日,身体上的擦伤早已无碍,但心湖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涟漪不断,久久无法平息。
白日里,她强作镇定,处理善后,安抚受惊的丫鬟小荷。可每当夜深人静,那血腥的场面、山贼狰狞的面孔、濒死的绝望…尤其是那道如同神兵天降、转瞬又消失无踪的青衣斗笠客的身影,便会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
那顶斗笠下,被山风掀起的黑纱一角,露出的冷硬下巴和紧抿的薄唇……与李白何其相似!
是他!一定是他!
这个认知如同魔咒,反复捶打着她的心防。那个醉醺醺、举止狂悖的诗人,竟身怀如此绝世剑术?他为何要蒙面?为何救了她却连一眼都不愿多看,更不屑留下只言片语?是恨她当夜的冰冷斥责?还是……他也终于认同,她宗琬,并非许紫嫣的转世?
这个念头一起,竟让她心底深处涌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两首诗。那篇《长相思》,字字泣血,早已在她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而今日午后,贴身丫鬟小荷从外面回来,脸色古怪,欲言又止。
“小姐……醉仙楼那边……李翰林他……他又在墙上题诗了!”
小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好……好大的字!好狂放的诗!跟之前那首《长相思》并排着,整个梁园城都轰动了!大家都在议论……”
宗琬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他又去题诗了?在那堵写满了对许紫嫣刻骨相思的墙上?
“写了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小荷努力回忆着听来的片段,磕磕绊绊地复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诗句:“‘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还有‘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最后……最后是‘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小姐,那字写得……像要破墙飞出来似的!听说他写完就醉死过去了……”
宗琬静静地听着,心湖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这是何等强撑的豁达?是心死后的放逐?还是痛到极致的麻木?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繁华落尽,盛衰无常,透骨的苍凉!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他在为何事沉吟落泪?是亡妻?是功业?还是……她宗琬那夜冰冷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