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那堵题着《长相思》的诗墙,成了梁园最扎眼的风景,也成了李白心头最不敢触碰的溃烂伤疤。
墨迹早已干涸,那力透墙背的“摧心肝”三字,却像三把烧红的匕首,日夜灼烤着他。他远远避开那条街,仿佛避开一个会吞噬他残存理智的漩涡。
酒,成了唯一的避难所。他不再去醉仙楼,而是蜷缩在城南最破败、最不起眼的一家小酒馆里。
这里没有附庸风雅的文士,只有贩夫走卒和真正的醉鬼。浑浊的劣酒灌下去,烧灼喉咙,却烧不化心口那块名为“宗琬”的寒冰。
“封心锁爱?呵……”李白对着油腻的桌板低笑,笑声嘶哑干涩,“锁得住心,锁得住命么?”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浑浊的酒浆,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只带来更深的空茫。不是替身……好一个不是替身!那张脸,那声梦呓,那个小指微翘的习惯……难道都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嘲弄?
他爱的是紫嫣的魂,可那魂,似乎真的已散入轮回,寄居在一个对他深恶痛绝的躯壳里,连一丝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放逐。彻底的放逐。对宗琬,也对他自己。他不再去想翠云谷的一幕,不去想斗笠下那惊鸿一瞥的熟悉轮廓。
救她,不过是本能,是对那张脸的无法割舍,与宗琬本人无关。
他这样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连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强迫自己将“宗琬”这个名字,连同那张酷似的脸,一起沉入酒坛的最底层,用无尽的醉意将其封印。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酒意稍退的间隙,那双冰冷又隐含惊惶的眸子,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与记忆中紫嫣温柔含笑的眼波重叠、撕扯,痛得他蜷缩起来,发出困兽般的低呜。
他需要更烈的酒,更深的醉,来溺毙这永无止境的思念与痛楚。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如血,将梁园城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李白又一次在小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这一次,醉意来得格外汹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连日来的压抑、自弃、求而不得的愤懑,在酒精的催化下,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防。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踢翻了脚边的空酒坛,在一片狼藉和酒客惊诧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出酒馆。
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点燃了心底那团狂躁的火焰。他漫无目的地游荡,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醉仙楼附近。
远远地,那堵白墙,那篇墨迹淋漓的《长相思》,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次撞入他模糊的视野。
“呵……长相思……摧心肝……”他喃喃念着,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刻骨的嘲讽。
他盯着那堵墙,仿佛盯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又像看着自己那颗被剖出来、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股混合着巨大悲愤、不甘和想要彻底毁灭的冲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去他娘的长相思!”李白猛地嘶吼出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猛地扑向旁边一个卖字画的小摊,粗暴地一把抓起摊上最大的一支斗笔!
摊主吓得魂飞魄散:“哎!我的笔!你……”
“滚开!”
李白看也不看,将摊主推了个趔趄。他踉跄着扑到那堵承载着《长相思》的白墙前,如同抱着最后一搏的武器,将巨大的斗笔狠狠杵进旁边一个盛着廉价墨汁的破瓦罐里!浓黑粘稠的墨汁瞬间浸透了雪白的笔毫,淋漓欲滴!
他双手死死握住那粗大的笔杆,身体因为激动和醉意而剧烈摇晃。
他仰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长相思》旁边那片刺眼的空白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喷出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味。
所有的痛苦、迷茫、被命运捉弄的愤怒、对前尘的诀别、对自身处境的嘲弄、以及骨子里那份被酒精点燃的、属于谪仙人的狂放不羁……在这一刻,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啊——!”一声裂帛般的悲啸,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他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如同挥舞开山巨斧,抱着那饱蘸浓墨的巨大斗笔,狠狠撞向雪白的墙壁!
轰!
墨汁如同黑色的瀑布,轰然泼溅在墙面上!巨大的笔锋带着决绝的狂放和一种近乎自毁的悲壮,在《长相思》的泣血哀鸣旁,轰然炸开另一篇惊世骇俗的文字!
笔走龙蛇,力透砖石,字字大如斗,酣畅淋漓,带着一股横扫六合、睥睨古今的磅礴气势,却又在狂放深处,透出浓得化不开的苍凉与孤独: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