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灼灼,情真意切。
贺知章转向太子,深深还礼,面上露出一丝感怀的笑意,却缓缓摇头:“太子殿下厚爱,老臣铭感五内。然…”他指了指自己的头,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这朽木之器,已不堪雕琢。讲席之上,若前言不搭后语,岂非贻笑大方,更误了殿下清听?老朽……该走了。如倦鸟,当归林。”
宰相李林甫此时才慢悠悠地出列,脸上堆着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谦恭笑容:“陛下,太子殿下,贺秘书监去意甚坚,其情可悯。秘书监乃清贵之职,贺公年事已高,思乡心切,亦是人之常情。且贺公愿舍宅为观,泽被乡里,此乃功德无量之事。臣以为,陛下宜体恤老臣之心,恩准所请,更可厚加封赏,以彰陛下仁德,亦全贺公清名。”
他话语圆滑,看似处处为贺知章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坐实贺知章“年老昏聩,不堪重任”,催促其早日离场。
李隆基沉默良久。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贺知章平静的脸,扫过李亨焦急的神情,最后落在李林甫那张滴水不漏的笑脸上。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香炉里青烟袅袅。半晌,皇帝才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不少力气,带着浓浓的倦意与一丝英雄迟暮的共鸣:
“罢了……贺卿去意已决,朕……强留无益。”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帝王的决断,“准贺知章所奏!赐其归乡!其所舍山阴宅邸,赐名‘千秋观’!周宫湖……不!”
他大手一挥,显出几分昔日的豪气,
“赐鉴湖一曲!任其营建,以为放生祈福之所!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资营缮!传旨沿途州县,妥善迎送,不得有误!”
“臣……贺知章,叩谢陛下天恩!”
贺知章撩起青衫下摆,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时,他眼中最后一丝对庙堂的牵绊,似乎也随之悄然落下。
离京之日,灞桥柳色,新绿如烟。长亭之外,冠盖云集。太子李亨亲率百官,设帐相送。仪仗煊赫,鼓乐喧天,引得无数长安百姓驻足围观。
李亨身着储君常服,立于亭前。他看着贺知章一身洗得泛白的道袍,须发如雪,在春风中微微飘拂,心中五味杂陈。
他亲手捧过内侍奉上的金杯,斟满御赐美酒,递到贺知章面前。
“贺监,”李亨的声音有些低沉,目光复杂,“此一去,山高水长。东宫讲席,从此空悬。此杯酒,非仅送别,更盼…盼公珍重,他日或有重逢之期?”
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贺知章双手接过金杯,杯身冰凉沉重。
他看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又抬眼望向太子年轻而略带忧虑的脸庞,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鉴湖初融的春水,澄澈而平静:“殿下盛情,老朽愧领。然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聚散离合,皆有其时。重逢…恐无期矣。”
他举杯,对着长安城的方向,对着太子,对着满朝朱紫,也对着这数十载宦海沉浮、文坛峥嵘的过往,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片温润。
他将空杯递还内侍,对着太子,对着百官,对着这送别的煌煌盛景,深深一揖。
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超然与平静。
随即,他转身,在弟子和寥寥几个老仆的搀扶下,踏上那辆简朴的青篷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繁华。
车轮辘辘,碾过灞桥古老的青石板,向着东南方向,渐行渐远。漫天柳絮飞舞,如同送别的雪,沾在车辕上,落在道旁新绿的草尖。
李亨久久伫立,望着那消失在烟柳古道尽头的车影,年轻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凝重与萧索。
他身边,有官员低声议论着“贺监清福”、“荣归故里”,唯有李亨和李泌这般心思敏锐之人,从那决绝的车辙印痕中,读出了一位巅峰人物面对无情岁月时,那份斩断一切、归于沉寂的大勇与大寂寥。
山阴五云门外,鉴湖一曲。
湖光潋滟,远山如黛。没有了长安的喧嚣与浮华,只有水鸟的鸣叫和渔舟的欸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