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不像北地朔风卷起的刀子雪,倒像宫里贵人梳头掉落的银丝,软绵绵地挂在飞檐斗拱、枯树枝头,压得这煌煌帝京也显出几分臃肿颓唐。
宫墙根下,几个裹着破袄的小黄门缩着脖子,拿长杆一下下捅着檐角的冰溜子,冰碴子簌簌落下,砸在青砖地上,碎成一地冷光。
“听说了没?”一个年轻些的黄门压着嗓子,眼珠子滴溜溜转,“范阳那位,昨儿个又往贵妃娘娘宫里送东西了,好大的阵仗!”
旁边老成的太监嗤了一声,眼皮都懒得抬:“送?那叫孝敬!金山银山绫罗绸缎算个屁!你当满朝朱紫,谁没得过他的好处?宰相门房的小厮,怕是都比咱们穿得体面!”
“可…可这也太……”小黄门咂舌,“听说连高将军跟前最得用的小管事,都在平康坊置了三进的宅子?”
老太监终于抬起眼皮,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看透世情的讥诮:“高将军?哼,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什么事能瞒得过?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圣人高兴,贵妃娘娘高兴,满朝的‘忠臣良将’都替那胡儿说好话,这泼天的富贵,挡得住?”
他手里的长杆又狠狠捅了一下,一大块冰溜子“咔嚓”砸落。
“这长安城啊,早就被那胡儿的金珠,腌入味喽!”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内,暖意熏人。
“哈哈哈!好!好个禄山!忠勇可嘉,实乃朕之肱骨!”
李隆基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张雪白的狐裘,手里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满面红光。
他指着下首一个跪伏着的庞大身影,对着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笑道,“力士,你瞧瞧!朕这义子,多会来事!瞧瞧他献的这十斛‘龙睛’珍珠,颗颗浑圆饱满,光华内蕴,怕是南海龙王见了也得眼红!还有那三百匹范阳特贡的‘火浣锦’,啧啧,据说入火不燃,遇水不沉?真是奇物!”
高力士微微躬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谦恭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大家圣明。安节度使一片赤诚孝心,天日可表。老奴听闻,安使君在范阳,日夜操练兵卒,枕戈待旦,只为替大家守好北疆门户。这份忠心,实乃百官楷模。”
他眼风似不经意地扫过殿内几位侍立的当朝重臣。
户部侍郎杨国忠立刻上前一步,圆脸上笑纹堆叠:“高将军所言极是!安使君治军有方,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精粮足,路不拾遗,皆赖使君雷霆手段!此等干才,古之名将亦不过如此!臣以为,当重赏,以励其忠!”
“臣附议!”
“安使君国之柱石,当重赏!”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殿内暖意融融,一派君臣相得。
安禄山依旧五体投地般跪伏在那里,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肉山,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殿前空地。他头埋得很深,瓮声瓮气地谢恩:
“儿臣禄山,叩谢父皇天恩!些许微物,不及父皇恩泽之万一!能为父皇守边,是儿臣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儿臣…儿臣只恨自己是个粗鄙胡儿,不能时时侍奉父皇与母妃娘娘膝下,略尽孝心!”
说到动情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哽咽。
李隆基龙颜大悦,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起来,起来!禄山,你有此心,朕心甚慰!你虽为胡儿,却比朕许多亲生儿子,更知孝道!”
华清池,温汤氤氲。白玉砌就的池子蒸腾着带着硫磺气息的暖雾,将周遭奇花异草熏染得朦胧如仙境。
杨玉环只着轻纱,斜倚在池边锦榻上,丰腴莹润的肌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几个宫女垂首侍立,屏息凝神。
一阵沉重而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叶轻微的摩擦声。安禄山那庞大的身影出现在雾气边缘。
他今日脱去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穿一身簇新的紫色胡袍,腰间束着金带,更显身躯臃肿如山。他走到离锦榻尚有十步远的地方,便“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温润的白玉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儿臣禄山,叩见母妃娘娘!母妃娘娘千秋金安!”声音洪亮,震得池边雾气都微微一荡。
杨玉环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看着地上那磕头如捣蒜的肉山,嘴角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娇媚如莺啼:“起来吧,我的好孩儿。说了多少次了,自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安禄山却不起来,反而膝行向前几步,一直爬到锦榻前,才抬起那张油光满面、堆满谄媚笑容的胖脸,小眼睛里闪烁着孺慕的光:“母妃娘娘待儿臣恩重如山,如同再造!儿臣每念及此,便觉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这礼,是儿臣做儿子的本分,万万省不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作势要磕头。
“好了好了,”杨玉环伸出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虚虚一抬,止住了他的动作,指尖几乎要碰到安禄山油腻的额头,“再磕,这玉砖都要被你磕裂了。地上凉,起来说话。”
安禄山这才笨拙地爬起身,垂手恭立在一旁,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挡住了不少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