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窟前的空地上,很快搭起了临时的草药摊。中原女子教西域的孩子辨认草药,西域的郎中则教她如何用当地的矿石制作膏药。阿依莎学着将硝石与草药混合,按照画师的指点制作红色颜料,范书砚在一旁用活字模印“止血方”,字模上的“血”字特意刻得少了一撇——李老先生说,这是白先生的意思,“少流点血,多留点情”。
三日后,鲜卑的使者带着拓跋嗣的亲笔信来了。信中说,北魏的工匠已掌握了活字印刷术,印出的第一本书是《白先生语录》,还说要在平城建一座“万宝阁”,收藏中原的丝绸、西域的玉石、江南的瓷器,让各族百姓都能见识天下的宝贝。
“拓跋王还说,想请将军去平城主持万宝阁的开阁仪式。”使者递上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完整的忍冬花,“这是用您当年送的那半朵玉佩的玉料雕的,说要凑成一对。”
念安摩挲着玉佩,忽然对使者道:“请转告拓跋王,开阁之日,我会带龟兹的画师去,把万宝阁的样子画下来,刻在佛窟的第六层。”
使者刚走,范宁的书信就到了。信中说,江南的莲籽在疏勒试种成功,阿蛮让人送来的新稻种亩产又创新高,最让他高兴的是,西域的孩童开始用中原的韵脚写诗,其中有句“忍冬花开花忍冬,长江水连疏勒同”,虽稚嫩却透着巧思。
“将军,您看!”周楚举着张拓片跑来,是孩子们用活字模印的第一首诗,旁边还印着阿依莎画的麦芽糖,“范先生说,要把这些诗编成书,叫《四海童声》。”
念安将拓片贴在佛窟的空白处,与孩子们画的桑苗、河流、麦芽糖并排。阳光穿过天窗,将这些稚嫩的作品照得透亮,仿佛能看到墨迹下流动的真气,从江南的莲田到疏勒的稻埂,从平城的万宝阁到龟兹的佛窟,一路蜿蜒,从未断绝。
这日深夜,佛窟突然传来异动。画师们提着灯笼赶来,发现第五层的岩壁上,孩子们画的两条河之间,竟多了一道淡淡的水流痕迹,像是有人用真气画上去的。水流的尽头,隐约有个白发老者的影子,正弯腰将一颗莲籽丢进河里。
“是白先生!”阿依莎指着影子喊道。
众人屏息凝视,却见影子渐渐淡去,只留下河面上漂浮的莲籽,在月光中泛着微光。念安走上前,指尖触碰岩壁,那里的温度竟比别处高些,像是刚被人温暖过。
“他是在告诉我们,莲籽要顺水走。”李老先生抚着胡须,“就像学问,要顺着人心走,才能到该去的地方。”
次日清晨,孩子们发现河面上的莲籽旁,多了行小字:“六月六,种莲时。”这是中原种莲的谚语,不知是谁刻上去的,笔迹却像极了白凤翎。阿蛮闻讯从疏勒赶来,带着农夫们在佛窟前挖了个池塘,将胖小子带来的莲籽小心翼翼地种下去。
“白先生说,莲出淤泥而不染。”阿蛮一边培土一边说,“我们这些从战乱里活下来的人,就该像莲一样,不管根扎在哪里,都要往光里长。”
西域的郎中在池塘边种上了薄荷,中原的女子栽下了艾草,鲜卑的孩子撒下了格桑花籽。他们说,要让这里的花也像人一样,凑在一起才热闹。
七月流火时,平城的万宝阁如期开阁。念安带着龟兹的画师和《四海童声》的书稿前往,阿依莎和范书砚也跟着去了,一个背着颜料,一个捧着活字模。队伍行至云中郡时,恰逢拓跋嗣在举行秋猎,见了他们便笑着下马:“我让人在万宝阁留了最好的位置,给佛窟的壁画留着。”
秋猎场上,鲜卑的贵族子弟正和中原的书生比赛射箭。一个鲜卑少年一箭射中靶心,却主动将奖品让给了射偏的中原书生:“白先生说,赢了不算本事,让对方服才算。”
书生红着脸接过奖品,是块西域的和田玉,上面刻着半朵忍冬花。他从怀里掏出块中原的墨锭,上面刻着另一半,笑着递给鲜卑少年:“我阿娘说,这叫‘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念安看着这一幕,忽然对拓跋嗣道:“万宝阁里,该多摆些孩子们的东西。”
拓跋嗣点头:“正有此意。我让人做了个‘童声角’,专门放《四海童声》和孩子们画的画。”他顿了顿,指着远处正在学中原礼仪的鲜卑孩童,“他们才是真正的万宝。”
佛窟的第六层在秋收时开始动工。画师们根据龟兹使者带回的草图,绘制万宝阁的盛况:拓跋嗣与各族使者并肩而立,中原的书生与西域的郎中交换医书,鲜卑的工匠向江南的画师请教染色技艺,最显眼的位置留给了“童声角”,一群不同民族的孩子围着《四海童声》的书稿,笑得灿烂。
阿依莎在书稿旁画了个大大的麦芽糖,范书砚则画了串江南的糖葫芦,两个女孩的手印再次重叠在岩壁上,这次沾满了金色的稻糠——那是从疏勒新收的稻子上蹭来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将军,嚈哒人的使者又来了!”周楚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创作,“说要送十匹良种马,换《四海童声》的书稿,还说他们的孩子也想学着写诗。”
念安望向西方,葱岭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那里的驼铃声又响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闹。她知道,佛窟的第六层永远不会完工,就像这条连接着江南与西域、中原与草原的路,永远没有尽头。
画师们开始调配新的颜料,准备绘制第七层的草图。孩子们围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该画些什么——有的说画平城的万宝阁,有的说画疏勒的稻田,还有的说画长安的学堂。念安没有干涉,只是在岩壁的角落,轻轻刻下了白凤翎常说的那句话:
“路还长,慢慢走。”
夕阳的余晖穿过天窗,将这句话照得金光闪闪,与孩子们的笑声、画师的调漆声、远处的驼铃声交织在一起,在佛窟里久久回荡,仿佛在回应着某个跨越时空的约定,又像是在召唤着远方的来客——他们正带着新的故事,踏着融雪,顺着河流,向着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缓缓走来。
深秋的霜露打湿了龟兹佛窟的彩绘,第六层新绘的万宝阁壁画上,画师们正给拓跋嗣的衣袍添最后一笔石绿。范书砚踮着脚,看画师如何用西域的矿物颜料调和中原的胶矾,让颜色历久弥新。阿依莎抱着刚晒干的忍冬花,花瓣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是用来给《四海童声》书稿染色的——李老先生说,白先生当年就用这花染过经书,说是“让文字带着草木的气息”。
“书砚姐姐,你看这花瓣上的露水!”阿依莎忽然指着花瓣上的水珠,里面映出佛窟顶端的天窗,像把倒悬的玉壶,“像不像白先生的流霜剑?”
范书砚凑近一看,果然见水珠里的光影流转,仿佛有剑气在其中盘旋。她想起临行前阿爷给的那半块玉佩,此刻正贴在胸口发烫,与阿依莎荷包里的另一半遥相呼应。
正说着,哈米德的孙子哈桑骑着快马从山口奔来,马背上的皮囊鼓鼓囊囊。“阿依莎妹妹,书砚姐姐,平城的《白先生语录》印出来了!”少年翻身下马,将皮囊里的书卷倒在地上,油墨的香气混着马汗味散开,惊得佛窟前的鸽子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新栽的桑树枝,落下几片带霜的叶子。
书卷的封面上,白凤翎的画像用木刻套色技法印成,白衣立于雪山,身边围绕着各族孩童,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书卷。阿依莎摸着画像上先生的胡须,突然发现那胡须的线条与佛窟第六层的忍冬花纹一模一样。
“你看这里!”她指着画像角落,那里有行小字:“龟兹的莲花开了,我在池塘边等你们。”
孩子们顿时欢呼着冲向池塘。夏日种下的莲籽果然开了花,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花心的莲蓬饱满,像极了中原的毛笔头。范书砚摘下片荷叶,发现叶面上用针尖刻着字:“莲叶能包饭,莲茎能入药,莲子能生根,万物皆有用。”
“是白先生刻的!”胖小子举着荷叶跑向佛窟,想让画师们把这句话刻在岩壁上。路过草药摊时,中原女子正教西域郎中辨认莲茎的药用价值,见了荷叶上的字,忽然红了眼眶:“先生当年在邺城,就是用莲茎给我们治的咳嗽。”
佛窟的第七层开始绘制时,来了位特殊的画师——嚈哒王的小儿子,才十岁,却已能熟练调配西域的矿物颜料。他带来的颜料中,有一种罕见的群青色,是用葱岭以西的青金石磨成的。“我父王说,这是给白先生的礼物。”小王子用生硬的汉语说,手指着佛窟的空白处,“我想画条从嚈哒到长安的路,路上都是商队,没有刀兵。”
念安正在指导工匠调整第七层的采光,闻言回头笑道:“好啊,就画在万宝阁的旁边,让两条路连起来。”
小王子仰头看着她胸前的护心镜,突然指着上面的忍冬花:“我母后来自波斯,她说这种花在波斯叫‘生命之藤’,能从石头里钻出来开花。”
范书砚接口道:“阿爷说,白先生的真气就像这花藤,能钻进人心,让仇恨长出善意。”
画师们听得入神,手中的画笔不知不觉间,竟将中原的工笔、西域的晕染、波斯的金线织法融在一起,让第七层的壁画有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当小王子用青金石颜料画出第一条商路时,佛窟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疏勒的阿蛮带着农夫们送新米来了,稻穗饱满,压弯了扁担,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白先生改良的稻种,亩产比去年又多了三成!”阿蛮擦着汗,给每个孩子手里塞了把新米,“范先生说,要在龟兹建座碾米坊,用中原的水碓技术,让西域的百姓也能吃上白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