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面的克里克特嘴角一撇,“我说的是这套艺术市场的运行机制,你别装死,避重就轻。”
副驾上的森内特调整了下坐姿,慢悠悠地开口,“机制?我的看法就是,当代艺术市场,越来越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多方共谋的大型戏剧,或者说得更直白点,一个围绕着符号生产与消费的、高度资本化的游戏场。”
“嘁,”克里克特嗤笑一声,“威廉,如果你指的是那种需要参与者共同维护某种幻觉的集体活动,那么人类社会的大部分领域皆可作如是观。区别在于,学术戏剧的票价是引用率和教职,而艺术戏剧的门票,是真金白银。”
森内特嘿嘿一笑,手一摊,“看吧!劳格斯戴尔那个老狐狸,就是个顶级的制作人兼导演。他今晚那番发现之旅的演讲,比莎士比亚的剧本也差不了多少。”
“把曾包装成一位被顶级画廊争夺的、深具东方智慧的隐士艺术家,这套叙事,啧啧,既抬高了画廊的品味,又给作品镀了层叫稀缺性和跨文化价值的金。”
“叙事本身并无罪过,威廉。”克里克特冷静地反驳,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关键在于叙事是否建立在扎实的作品之上。曾的作品经得起推敲,劳格斯戴尔的运作,不过是让它在更广阔的语境中被看见、被讨论的必要环节。”
“你不能因为厌恶市场的喧嚣,就否定所有将学术或艺术成果推向公众视野的努力。这就像你当年竭力把吉登斯推进bbc的演播室,难道不是为了推广你的狗屁理论?”
“那不一样!”森内特像是被踩了尾巴,“那是公共启蒙!是让思想走出象牙塔!而艺术市场?哈!这里面更多是凡勃伦所说的炫耀性消费!”
“那些穿着定制西装、举着香槟杯的藏家,有几个是真懂画?他们买的是劳格斯戴尔精心编织的故事,是与国际顶级艺术家共舞的身份认同,是挂在客厅里向客人宣告,瞧,傻逼们,看我这个更大的傻逼多有品味、多有修养的符号。”
“这就是一套完美的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转换的游戏。”
克里克特微微侧头,霓虹透过车窗,在她镜片上闪过一道冷光,“哦?按照你的逻辑,学术界引用你的着作,难道不也包含了积累符号资本、在学术圈内获得认可和地位的动机?”
“纯粹的、脱离场域逻辑的知识追求,威廉,你我都清楚,那只存在于理想国。”
“艺术市场无非是将这种资本兑换的规则展现得更直白、更货币化罢了。别忘了,全球资本流动是它的宏大背景,伦敦、纽约、巴黎,不过是这条资本河流上最重要的几个码头。”
“但这也导致了同质化!”森内特声音提高了一点,手杖轻轻顿了下车底板,“为了迎合那个口味,多少有潜力的地方性、民族性表达被磨平了棱角?”
“变得像机场酒店的艺术品一样,安全、精致,却毫无灵魂!”
“评论家们拿着同一套话语体系吹捧,拍卖行用槌子敲出一个又一个天文数字,所有人都在这个共谋的结构里狂欢,真正重要的是艺术吗?不!是附着其上的价格标签和社交谈资!”
“结构固然存在,但行动者并非完全被动。”克里克特依旧不急不缓,“曾的作品之所以能站住脚,恰恰在于她没有被完全同化。”
“她的艺术核心是内在的、真诚的,而非迎合市场的标签。好的画廊和评论家的价值,在于能识别并扞卫这种真诚,而非一味媚俗。”
“问题不在于市场本身,而在于参与者能否保持清醒和批判性。就像我们要求学生在学术场域中保持反思性一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艺术市场聊到文化学,从符号消费扯到全球化资本,语速越来越快,引用着各种理论、人名、案例,言辞犀利,互不相让。
车厢仿佛成了一个移动的学术辩论场,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与语言的硝烟。
而开车的李乐,双手稳稳扶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路况,耳朵却竖得像雷达,心里默默给两位老师的交锋打分。
老头攻势凌厉,擅长揪住现象批判,老太太防守严密,善于从结构和能动性角度化解攻击,顺便还能把话题拉高到方法论层面。
但依旧打定主意不出声,学习老王好榜样。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森内特大概是觉得和克里克特中路solo不过瘾,突然把“枪口”转向了躲在河道草丛里试图装鳖的小李秃子。
“喂,开车的小子!别装聋作哑!听了半天,屁都不放一个?你觉得你妈那画,最后挂在某个俄罗斯寡头或者中东王子的别墅里,跟摆在博物馆里,区别大吗?”
李乐心里哀叹一声,知道躲不过去了。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一眼克里克特,老太太也正用那种“让我听听你个小王八蛋能说出什么花儿来”的眼神看着他。
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一种朴素的、说人话的语气道,“这个。。。。。我觉得吧。。。。。。能换钱,就是好事儿。”
话音落,车里瞬间安静了。然后。。。。。。
话音刚落,后排就传来了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带着怒其不争意味的冷哼。
“庸俗!”森内特骂道。
“典型的实用主义犬儒!”克里克特的呸着。
“小子,你那颗号称能分析社会复杂性的脑袋,就得出这么个结论?”森内特用手杖虚点着李乐的大腿,“艺术的价值就体现在货币兑换率上?”
“李,你妈妈的作品所蕴含的文化对话意义和美学探索,在你眼里就仅仅等同于银行账户上的数字?”克里克特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
李乐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回嘴,心里嘀咕,我说实话也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