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体滑过他的舌头,味道…难以形容。并非单纯的难喝,而是一种巨大的、压倒性的平淡,一种深不见底的空虚感,夹杂着一丝尖锐的、类似铜锈的余味。根本不是记忆中渴望的那种甜蜜、浓郁、能带来无上幸福的味道。根本不是。
“果然…”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一股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席卷了他,几乎让他站立不稳,“…没那么好喝。”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水槽上方的镜子。裂缝中的霉斑似乎蠕动了一下。然后,靠近热水管道的瓷砖接缝处,突然开始渗出粘稠的、铁锈色的水渍,缓慢地、执着地向下蜿蜒流淌,像一道微缩的血痕。
同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晰得可怕,那是一个孩子的声线,却又叠加着某种非人的电子杂音:
“因为还缺游戏币呀,伊戈尔卡。”
伊戈尔卡。他的童年昵称。已经多少年没人这么叫他了。
里屋突然传来柳德米拉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公寓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伊戈尔猛地转身冲进卧室。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几乎冻结。
电视机屏幕一片雪花,正中间却异常清晰地播放着一九八九年的动画片《切布拉什卡》,但画面扭曲诡异。切布拉什卡那双巨大的眼睛变成了两个不断旋转的、黑洞般的漩涡,它身后那片阳光明媚的橙子林,正汩汩地冒出粘稠的、像是石油和腐液混合物的黑色物质,顺着屏幕“流淌”下来,几乎要溢出边框。
而他的妻子柳德米拉,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但她不是在照镜子——镜面被一层厚厚的、油腻的雾气覆盖。她正以一种极其轻柔、近乎痴迷的动作,对着空气,往自己的脖子上佩戴一条并不存在的珍珠项链。她的手指虚空地抚摸着脖颈,脸上带着一种伊戈尔从未见过的、梦幻般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的可怕。
那是他溺水身亡的母亲生前最珍爱、最终随她一同沉入伏尔加河底的嫁妆项链。
“柳达…”伊戈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柳德米拉的动作停下了。她的头开始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转向他,颈椎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时,伊戈尔倒吸一口冷气。她的眼睛——她的瞳孔扩散了,不再是圆形的,而是变成了两枚清晰无比的、冰冷的苏联国徽图案——镰刀和锤子,正空洞地凝视着他。
她的嘴唇翕动,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从一台老旧失真的收音机里传出来:
“游戏厅…”
“…大家都在等你去呢,伊戈尔卡。”
伊戈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怎么下的楼,又是怎么踏上了通往城郊苏兹达尔老区的路。他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寒冷的夜风中,他似乎听到无数细碎的、渴望的低语在耳边萦绕,它们来自那些亮着灯或黑暗的窗户,来自那些和他一样年纪、一样在童年某个时刻被按下了暂停键的人们。
废弃的游戏厅就立在一条荒凉街道的尽头,窗户都被木板钉死,墙上涂满了颓废的涂鸦。它本该是死寂的。但此刻,它却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声,像是某种巨大的、沉睡的机器被重新激活。霓虹灯招牌残缺不全,只有一个游戏,字母断断续续地闪烁着病态的粉紫色光芒。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是玛尔法太太。她苍白的脸在诡异的光线下像是戴了一张橡胶面具。她不再是商店收银员的模样,身上那件蓝色的工作围裙被她用自己的手撕开了,露出下面的景象——她的胸腔是敞开的,里面没有心脏,没有肋骨,只有一台布满铜绿和锈迹、齿轮缓缓转动的老式青铜收款机。“快进去,”她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青铜骑士们等不及了。欠债总要还的。”
那扇本该被锁死的旋转门,此刻正自行缓慢地、吱呀作响地转动着,像一张贪婪的嘴,不断吞入浓稠的黑暗。伊戈尔被一股力量推了进去。
厅内的景象让他的灵魂都在颤栗。
光线来自那些老旧的游戏屏幕,闪烁着刺眼、扭曲的色彩和像素。成群的中年男女,身上穿着褪色、不合身的苏联少先队服(男人的肚子腆出,女人的衣服紧绷),正疯狂地操作着锈迹斑斑的游戏机。他们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狂喜和彻底的绝望,汗水浸透了衣服,嘴里发出非人的嚎叫、大笑和呜咽。
抓娃娃机的玻璃柜里,挣扎嘶叫的不是毛绒玩具,而是活生生的、惊恐万分的流浪猫狗,机械爪每一次落下都引起一阵凄厉的惨叫和飞溅的唾液。赛车游戏屏幕上映出的不是虚拟赛道,而是一九九一年红场坦克的真实影像,像素化的血红色不断溅射到“挡风玻璃”上。空气炙热而浑浊,充满了臭氧的刺鼻味、滚烫电器的焦糊味、汗臭和一种…浓郁的、甜腻的、“高高乐”的味道。
在最角落那台巨大的、模拟摩托的游戏机上,伊戈尔看到了他。
谢尔盖。他童年的朋友。谢尔盖的尸体看起来像是被勉强拼凑起来的,皮肤呈现出溺毙者的泡胀感和青灰色,头发上还挂着冰碴和水草。他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脖子,双手死死握着油腻的车把,身体随着屏幕里扭曲的赛道疯狂摇摆。
“伊戈尔!”谢尔盖的声音像是从灌满水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咯咯的水声,“来比一局?赌注是…”他的眼珠转向伊戈尔,那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颗浑浊的、不断旋转的游戏代币。
话音未落,一阵巨大的、震耳欲聋的冰层开裂声淹没了所有噪音!天花板剧烈晃动,巨大的灰尘和碎屑落下。
伊戈尔惊恐地抬头,看到所有玩家的后脑勺都延伸出一根粗壮的、扭曲的铜导线,所有这些导线如同百川入海,汇聚到天花板正中央——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无比的勃列日涅夫肖像。肖像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无数铜导线就连接在那里,微微搏动着,抽取着什么东西。
肖像那厚重的、如同石雕般的嘴唇突然动了起来,发出一种校正过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轰鸣着响彻整个大厅:
“补偿性消费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针对集体创伤开发的无效安慰剂…是系统性的麻醉剂…你们沉迷于此…如同羔羊走向…”
“但我们等太久了!”谢尔盖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尖叫,盖过了那个声音。他猛地举起僵硬的胳膊,砸向面前的游戏屏幕。“我们饿!!”
屏幕轰然碎裂,但涌出的不是电火花和玻璃渣,而是汹涌的、冰冷的、散发着伏尔加河底淤泥恶臭的黑海水!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刺骨的寒冷。
更多的玩家被惊动,他们缓缓地、咔咔地转过头来,成千上百双眼睛——全都变成了代币的形状,冰冷、反光、没有任何情感——齐刷刷地聚焦在伊戈尔身上。
伊戈尔尖叫着,在齐膝深的黑水中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冰冷的水里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腿。他只想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他扑向记忆中来时的旋转门。
但那扇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厚重的、印着辐射警告标志的钢铁气密门。门上的铭牌锈蚀严重,但字迹却清晰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