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终于又清静了,我索性闭目养神,耳边却又捕捉到些微急促的脚步声。不甘地睁眼,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不一会儿便见他换了身深蓝色长衫,拎着宝剑又出了门。一来一去不过眨眼功夫,他似是根本没有察觉院中有人注视着。我颇有些失落地又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一抹深蓝色,心口不觉发闷。不论他的官服或是常服,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或是耀眼的蓝绿,或是彰显华贵的红紫。而每每记忆闪回,三师兄的色彩却是纤尘不染的素净明快,白色,牙白,月白,珍珠蓝……那样的超俗绝尘,孤清傲然,他何时迷上了重彩?
一个人的变化,当真会如此彻底吗?
身累,心也累。午饭时间渐至,我却丝毫未觉肚饿。直到马大娘前来催促,我才恍悟自己失神良久,不得不若无其事地去了膳厅,胡乱应付几口。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了吧?我不觉笑笑,像我这样的寄生虫真该大呼天恩浩荡,愁眉不展做给谁看?知足,惜福啊……马大娘终于被我劝走了,被人看着吃饭实在难受。即使现下没什么胃口,我还是强要自己像往常一般多吃些菜。肉很香,青菜也很爽口,再来热汤一碗,如此神仙日子岂不羡煞旁人?呵,呵呵……低头再次笑笑,见碗中米饭还剩大半——唉,我怎么还没吃完呢?
愣愣地盯着盯着,只觉眼前一黑,最后入耳皆是碗盘碎地之声。
师父,徒儿怎么办?
你已不是我徒弟了呀……
对啊,还是我自己提出要走的,我是要走的……
跟我走吧!我们逃走,不管天涯海角,只要你同我一起……
不,不好,这样不好,你是……我们是……总之不好,不好,不好……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求你,不要……
你以为能逃得掉吗?哼,斩草除根,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救命……
谁?是谁?
啊……
“呃……”再次睁开眼,床边已掌了灯,室内一片昏黄黑影交错。马大娘守在我身边,见我清醒了不禁由衷地松了口气。
“夫人可觉得好些了?”她探手为我撩了撩乱发,我忽的胸中一哽,鼻子顿时莫名一酸。疲倦地点下头,见她马上端来药碗,我立即提起力气缩到床里,忍泪拼命摇头。眼前登时又冒金星,我终是不支地倒回枕上。
“哪能还像小孩子似的怕吃药呢?若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啊……”尽管念叨,大娘却没再逼我,伸手将药碗置于几上。
“我怎么了?”嗓音软弱无力,我莫可奈何地又闭回了眼睛。
“唉,都怪老身来得太晚,天刚黑的时候我来上工,这才发现夫人倒在膳厅里……”她约莫忖量着顿了一顿,接着道:“一时半刻又找不到大人,咱们只能先找郎中过来……”我的手被她轻轻握住,睁眼却正见她心疼不忍地撇过头去,好像拭泪般提手抹了一把。
心口砰然一紧,我微微笑笑反握住她的掌心。“大娘,你对我真好。”
马大娘僵硬地回我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房门“喀”的开了。
李斐屏息站在门口,胸前喘息未平,望着房内两人却不敢动作。
“天儿不早了,大娘也该回去了……”她下意识掸平床边自己坐过的地方,低声嘱咐我要好好休息便走了。
房中只剩他和我。
许久的沉默,意识渐渐又趋于混沌,于是我任由倦意侵扰着,闭目不语。有道暗影忽的遮挡住了眼前光亮,然后轻轻的,床榻些微动了一动,我便知是他坐了过来。
冰凉的触感贴近脸颊,我慌忙睁眼遇上他的视线,见他神色忽的收紧。再低头,他一只手正僵在我腮边,尴尬地忙又收回去。
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能说什么,我想此刻我和他都恨极了在这种情形下再见。
“我为你把把脉吧……”他柔声道,随即看到被子下钻出了我的右手。仍是那冰凉的触感轻盈点在腕上,时不时轻微地挪移几下。我只觉两点冰凉渐渐融进我的血肉,慢慢的竟什么都感觉不出了。我着慌地在心底默数一二三四,等我数到十二时,他移开了手。
我不敢看他,撇开视线等他宣布结论。
“没什么大碍,只是气血虚了些,好好调养便是了。”他见我不吭声,随即又补充说:“你若信不过我的医术,我即刻去请郎中……”
见他真的要起身出发,我急忙拽住他衣角。“郎中来过了……”
四目相接,我看到他眸中隐隐闪烁着什么,好像熟悉又有些陌生。他不掩饰我也不躲避,两人就这么胶着地望着对方,有什么渐渐垮了下去。我倏忽间轻咳一声,手心一松,他即垂首拉开些距离。
我咬咬唇,一颗心梗在胸口不自在,便想撑着坐起身来。李斐眼明手快扶住我两侧臂膀,将枕头立起垫在我背后,扭头又见一旁几上放着凉掉的药汤,神情忽而黯淡下去。
“是我大意了,府上总该留几个人的……”他叹了一声,抬眼瞧见我唇色惨然,忽的一拳锤向自己胸口。我霎时骇了一跳,倾身拉下他挥动的左臂,双唇止不住地颤抖。
“你疯了啊!”
“是我害了你……”他悔恨地转头避开我的视线,推开我站了起来。“我明明可以放你远走高飞,但……我却有私心!”
望着那背对我的身影,我不知为什么心口又开始酸酸的。我果然是他的工具么?是啊是啊,真的是啊……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时起……”他欲言又止,却淡笑一声。“我曾说过不会伤你,但现在来看,我却伤你最重……”
“你不是……”
他被我抢白打断,噙一抹孤单的笑转过身来。“非心,我瞒了你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