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师,本名刘援朝,一个名字就带着时代烙印的中年男人。他是外交部下属国际经济合作事务局的一名资深项目协调员,常驻东非已近十年。不同于西装革履的外交官,他常年的装扮是耐磨的卡其布裤子和塞着钢笔的短袖衬衫,皮肤被非洲的烈日镀上了一层古铜色,眼角刻满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留下的细纹。他经手过修路、建厂、医疗援助等多个项目,堪称“非洲疑难杂症处理专家”。这次他是因阶段性项目结束回国述职兼探亲,被农业部“截胡”来给这支农业技术团队做临行培训。
上课前半小时,刘援朝独自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北京灰蒙蒙的天空,指尖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
教案就放在旁边的窗台上,第一页工整地写着“第一课:农业技术常用阿姆哈拉语及英语词汇”。这原本是他准备好的内容。
但他心里清楚,对于这群即将奔赴一线的技术人员来说,背熟“播种(????-mezrat)”、“除草(???-maresha)”怎么读,远不如学会如何应对一个领了工资就消失的工人来得重要。
“讲,还是不讲?”他反复掂量。
不讲的理由很充分:
这群年轻人(以及几位老师傅)热情高涨,使命感爆棚。
现在给他们泼冷水,说你们要去的不是一片只需挥洒技术就能收获感激的热土,而是一个充斥着文化冲突、管理困境甚至有时让人哭笑不得的复杂场域,会不会太残忍?
会不会直接打击掉他们的积极性?万一有人因此打退堂鼓,项目受损怎么办?上头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散布负能量?
讲的理由更沉重:
他见过太多满怀理想主义情怀的技术专家,到了非洲后,被现实打得措手不及,甚至崩溃。技术使不上劲,人的问题却层出不穷。
轻则项目进度严重拖延,重则引发劳资冲突、甚至波及项目安全。那种挫败感和无力感,对个人和项目都是巨大的伤害。
现在把他们保护在象牙塔里,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短暂的积极性受损,总比到了现场才发现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从而一蹶不振要强。
“积极性可以慢慢培养,但要是人到了那边因为准备不足而出事,或者项目黄了,那才是无法挽回的损失。”刘援朝掐灭了想象中的烟,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讲!必须讲!哪怕被说成是泼冷水,也得把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剥给他们看。让他们带着清醒的认知上战场,总比让他们穿着‘皇帝的新衣’去丢人现眼强。”
他合上了那本写满词汇的教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他不再想着如何做一个循规蹈矩的语言老师,而是决心扮演一个“排雷兵”的角色,用自己的经验和教训,为这群即将出征的同行者们,尽可能多地排除前进道路上的隐形地雷。
于是,便有了那堂完全偏离原定计划,却让所有学员印象深刻、受益终生的“第一课”。他不是去打击积极性,他是要给这团热烈的火裹上一层耐烧的陶瓷外壳,让它既能燃烧,又能经得起现实的风吹雨打。
刘老师站在讲台前,看着下面一张张充满热情与使命感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这些技术精英们摩拳擦掌,准备去非洲大干一场,传授技术,改变面貌。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对即将面对的文化和管理挑战一无所知。
“各位老师,各位未来的援外专家,”刘老师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沙的沉稳,“语言很重要,技术更重要,但今天这第一堂课,我想先和大家聊点更基础的东西——在非洲,如何‘管人’。”
台下安静下来,学员们有些疑惑,这不是语言培训吗?
刘老师没有翻看教案,而是讲起了故事:“我在肯尼亚的一个项目点,曾经雇了十个本地工人挖水渠。第一天,干得不错。第二天,只来了三个。一问才知道,另外七个人觉得昨天发的日结工资够花几天了,先去享受生活了。”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觉得这很新鲜。
“这不好笑,同志们。”刘老师的表情严肃起来,“等他们钱花完了,又会回来问你要工作。你不给,他们可能会围在项目部门口,甚至会有一些小摩擦。很多中资企业,宁愿成本高一点,也从国内带工人,为什么?不是因为不相信非洲朋友,很多时候是因为这种‘不确定性’极大地影响了工程进度和生产计划!”
他顿了顿,看着学员们逐渐变得凝重的表情:“你们是技术专家,但到了那边,很可能每个人都要带一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的本地队伍。你们不仅要教他们怎么施肥、怎么除虫,还要想办法让他们能持续地、稳定地来工作。这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更是一种文化磨合和管理艺术。”
老周师傅在台下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插话道:“刘老师说得太对了!技术好教,人心难管。咱们不能光抱着‘我是来帮你’的热忱,还得有‘怎么才能一起把事办好’的智慧。”
孙姐也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培训要加入跨文化沟通和基础管理课程。大家必须意识到,未来的挑战,一半在地里,一半在人身上。”
刘老师继续道:“所以,我们的语言学习,不能只学‘这是什么虫’、‘怎么用药’,还要学怎么用最简单的当地语言,清晰地告诉他们工作规则、奖励机制。要学怎么表扬,怎么批评,甚至怎么处理纠纷。”
他抛出一个问题:“假设你发现一个工人连续三天迟到,你会怎么办?直接用生硬的英语批评?还是通过翻译?或者有更好的方式?”
台下议论纷纷。
“我会按规矩扣他工资!”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说。
“我先问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另一个稍年长的学员说。
刘老师点点头:“都没有错。但更有效的方式可能是:首先,要有非常清晰、提前告知的规则(这就需要语言能力);其次,要依靠你培养的本地工头去处理大部分日常管理(这就需要识人用人的能力);最后,要有一套公平但坚定的奖惩制度,并且让工人们相信这套制度。”
他总结道:“语言是工具,但比语言更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背后的文化逻辑,并找到有效的管理方法。我们不是去当‘监工’,但也不能做‘老好人’。我们的目标是:把项目顺利推进下去,同时真正地带出一支能干的本地队伍。”
这第一堂课,完全偏离了原定的语言教学大纲,但却给所有学员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他们意识到,此行绝非仅仅是技术的单向输出,更是一场复杂程度超乎想象的综合考验。手中的技术手册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它不仅承载着农业知识,更将承载起沟通、管理与融合的重任。
下课后,小王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刘老师面前,诚恳地说:“刘老师,您刚才讲的,比我之前想的难多了。但我更想去了。能不能。。。多给我们讲讲这些‘坑’?我们不想稀里糊涂地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