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忠看着角落里草席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呻吟的王栓柱,那苍白年轻的脸庞和高烧的呓语刺痛了他的神经。他想起了军校那位留洋归来的军医陈思齐,想起了他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在这里,人命竟如此轻贱!
他霍然起身,走到刘老歪面前:“棚长!王栓柱伤得不轻,又在发烧,再拖下去会出人命的!请个郎中吧,钱…我出!”他掏出自己那仅有的五百文饷钱。
营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新兵们都惊愕地看着于学忠,又看看刘老歪。刘老歪眯起眼睛,刀疤在昏暗的油灯下更显狰狞:“你出?呵,军校生,想当菩萨?”他一把抓过于学忠手里的铜钱,掂了掂,冷笑道:“这点钱,够请个屁的郎中!老子告诉你,在军营里,少管闲事!管好你自己!再他妈多事,老子连你一块收拾!”说着,将铜钱狠狠摔在地上,散落一地。
于学忠看着地上滚动的铜钱,又看看刘老歪那张写满蛮横与贪婪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直冲顶门。在军校,他面对的是训练场上的严苛和演习中的意外;在这里,他面对的却是赤裸裸的黑暗与践踏!他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冰冷的杀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眼中凝聚。
就在这时,营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着冻土,如同密集的鼓点,瞬间打破了营房的死寂!紧接着,辕门方向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不是日常的号令,而是最高规格的“迎官号”!
“师座回营了!快!全体集合!”外面传来声嘶力竭的传令声。
整个营地像被投入滚水的油锅,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军官都像屁股着了火,连滚带爬地冲出营房。马大彪也顾不上于学忠和刘老歪了,一边系着武装带一边往外狂奔,嘴里还骂骂咧咧:“他娘的!怎么提前回来了?!快!快集合!”
混乱中,于学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他看了一眼依旧在痛苦呻吟的王栓柱,又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铜钱,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他迅速蹲下,将地上的铜钱一枚枚捡起,小心地揣回怀里。然后,他走到王栓柱身边,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棉袄,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他才抓起枪,随着混乱的人群冲出营房,奔向辕门外的校场。
辕门外,校场。
寒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浮雪和尘土。整个第三师驻地的官兵,无论正在做什么,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急集合号令驱赶到了校场上。队伍站得歪歪扭扭,军官们神色仓惶,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茫然与紧张。
于学忠站在新兵队列中,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辕门方向。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滚雷碾过大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队彪悍的骑兵卫队,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士兵们身着笔挺的蓝呢军服,肩挎德制马枪,腰挎马刀,眼神锐利如鹰,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剽悍肃杀之气,与于学忠这些日子所见的散漫兵痞截然不同。这是吴佩孚的亲卫马队——北洋军中赫赫有名的“卫队营”,精锐中的精锐。
卫队营左右分开,如同雁翅般排开。中间,一匹神骏异常的枣红战马踏着沉稳有力的步伐,缓缓踏入辕门。马背上,端坐一人。
此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将校呢军大衣,未系扣子,露出里面笔挺的军服和锃亮的武装带。没有戴军帽,露出剃得发青的头皮和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他约莫四十岁上下,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冰冷,如同寒潭古井,扫视过来时,仿佛能穿透皮囊,直刺人心底。他腰间没有佩刀,只挎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更显得精干利落。一股不怒自威、杀伐决断的上位者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压住了整个校场的嘈杂。
北洋之虎,直系巨擘,北洋陆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
吴佩孚勒住马缰,枣红马喷着浓重的白气,在原地踏了几步。他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扫过的军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低下了头。整个校场鸦雀无声,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师座!”副官长小跑上前,立正敬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职下等不知师座提前返营,未能远迎,请师座责罚!”
吴佩孚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在队伍中逡巡。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剿匪前线,连战连捷。本座星夜兼程赶回,是要看看,这后方大营,是不是也如前线一般,军容整肃,枕戈待旦!”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可眼前所见,是什么?!是乌合之众!是散兵游勇!是给老子丢人现眼!”
最后几个字如同冰锥砸地,让所有军官心头一寒。
“马大彪!”吴佩孚突然点名。
新兵营管带马大彪浑身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跑到马前,立正敬礼,声音都变了调:“职…职下在!”
“你的新兵营,操练得如何了?”吴佩孚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报告师座!日夜操练,不敢懈怠!新兵…新兵已初具战力!”马大彪硬着头皮回答。
“哦?”吴佩孚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笑意,“初具战力?好。本座倒要看看,你这‘战力’何在。”他猛地抬手一指辕门外远处一片光秃秃的山坡,“看见那片坡地了吗?限你一炷香时间,带着你的新兵营,全副武装,给老子拿下坡顶!拿不下,”他的声音陡然森寒,“你这管带,就别干了!”
马大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那山坡距离辕门足有五六里地,崎岖难行,一炷香时间?别说新兵,就是老兵油子也未必能完成!这分明是要他的命!
“师…师座…”马大彪还想哀求。
“点香!”吴佩孚根本不容他分说,对身旁卫队长冷喝一声。
卫队长立刻取出一支粗大的线香,在寒风中点燃,插在辕门旁的地上。袅袅青烟升起,如同催命的符咒。
“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冲——!”马大彪绝望地嘶吼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抽出皮鞭,疯狂地抽打驱赶着身边的新兵。
新兵们如梦初醒,哭爹喊娘地乱作一团,扛着枪,背着沉重的行囊,跌跌撞撞地冲出辕门,向着那片死亡山坡涌去。恐惧压倒了纪律,队伍瞬间崩溃,像一群被驱赶的羊。
于学忠也被裹挟在混乱的人流中。他紧咬着牙,努力保持着平衡,目光却异常冷静。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盲目奔跑,而是迅速观察着地形——山坡陡峭,正面强攻耗时费力。他注意到山坡右侧有一道不太起眼的干涸冲沟,植被相对茂密,坡度也稍缓。
“走右边!冲沟!快!”他对着身边几个还算镇定的新兵低吼一声,率先偏离了混乱的大队,朝着那道冲沟斜插过去。几个反应快的新兵下意识地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