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晏斯茶睡着了。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一分一秒都拖住尾巴似的,总走不到头。孟肴怕横生变故,一直坐在椅子上,睁眼守在床边。屋裏只开了一盏臺灯,投下的薄光,像在晏斯茶的脸上覆了一层轻纱,连嶙峋的轮廓也柔和了。孟肴连熬了几天,精神涣散,几次以为他睁开了眼,倾身一看,都只是光下睫毛拖出的深影。
孟肴心中安然,又渐渐生出落寞。这一夜如果能平稳过去,他就得回学校了。他陪他熬过了最艰难的一程,可惜终究没法陪他走完全程。
夜渐渐深了,四下寂静无声。突然,空中传来“嗒”的一声。
孟肴抬起头,是一只银色的夜蛾撞在了灯罩上。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夜蛾自黑暗中出现,在灯罩周围不停扑舞,纤薄的翅膀重在一起,模模糊糊,聚作一团燃烬的灰烟。嗒、嗒——嗒、嗒,它们来回不断撞在罩子上,在深的夜色裏发出连连脆响。
孟肴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撞击在窗沿上,是空寂中仅有的声音。床上晏斯茶仍静静地睡着,孟肴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一刻,这漫长的一夜终究算过去了。
他展开发麻僵硬的四肢,缓了一会儿,才撑着椅背站起来,挪到床沿坐下。几天不见的宁和面庞,像隔了大半辈子,孟肴望得入了神,总觉得看不够。窗外雨声淋淋漓漓、淅淅沥沥,他伸出手,关掉了屋裏唯一的光源。
室内霎时陷入晦暗,像身处一个小小的匣子,有种被包裹的暖倦。
他俯下身,悄悄在晏斯茶额上落下了一吻。
“你要出门吗?”
孟肴回过头,保姆脖子上挂着围裙,还没系上腰带,略为紧张地望着他,“外面下着雨呢,很冷。”
孟肴小心翼翼地松开门把,将书包背到肩上,“阿姨,我得回学校了,”他说这话还故作轻松地笑,开玩笑一般,“再不去,说不定要被开除啦。”
保姆望了眼房门,“不叫醒他么?”
“让他睡吧,他难得睡这么久。”孟肴停了一停,声音拖得有些长,“阿姨,等斯茶醒了,就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裏吧。”
保姆面色一滞,孟肴对她宽慰般笑笑,“这几天他神智不清,大概也记不住事情。本来我就不该出现在这裏,”他垂下眼,嘴角的笑仍勉强挂着,“来了也没帮上什么忙,还好最后他自己撑了过来。”保姆看出孟肴的难过,取下围裙,挨到他身边,无声地抚了抚他的肩,他们这些天没怎么交流过,此刻却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唏嘘。孟肴侧头看她,冲她点点头,“阿姨,还要谢谢您愿意留在这儿。”
保姆颤了一下,低下头,目光落在地板上,“不,我倒也。。。。。。”她手绞着围裙,一圈一圈,缠作紧紧一小团,才慢吞吞地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孟肴嗯了一声,语气非常恭敬,“斯茶基本脱毒了,后面主要是休养,阿姨您以前当过护士,肯定比我在行,”他在这时也不得不给予她信任,给她留下自己的号码,“有什么难事,随时联系我吧。”
“你还会再来吗?”保姆小声问,“当然会啊,”孟肴叫她放心,露出很可靠的笑容,“等我回去交代好,很快就会来的。斯茶一醒,你先给我发个消息。”他在这朝夕之间,像是忽然长大了很多。心中纵有很多的不安、委屈、苦衷、不确定,但他依旧会稳住,成为别人的力量。
孟肴赶到学校时正好是午休时间。舍友都没有回来睡觉,宿舍空无一人,他乘机冲了个澡。孟肴这些天没洗澡,也没换衣服,邋裏邋遢得就这么过来了——他倒是不忘帮晏斯茶整理,每天都会打水替他擦拭,换衣服也换被单。其实没有太大必要,但孟肴一直坚持,他想着,这样无论晏斯茶何时醒来,都能迎来一个一如往昔、整整洁洁的新开始。
洗完澡后,孟肴不敢久留,往教室赶去,路上收到保姆的短信,说晏斯茶醒了,心这才彻底松了下来,走廊上由远及近的人声,错肩而过的打量,不过几天,一切都恍如隔世,走到a班门口,他竟生出几分怯意。教室裏的人不多,孟肴埋头从后门走进去,直走到座位边上。桌上已经堆起成摞的卷子,他坐下,轻手轻脚地把卷子整理到一起。赵博阳正抖着腿做题,无意间抬了个头,吓得差点仰翻到地上,“嘚!何方妖孽?”
孟肴的脸上漾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赵博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连玩笑话都说不出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
“啊,没有,只是没怎么睡好。”赵博阳的眼神让孟肴有些难受,他深深地埋下头,佯装看卷子。赵博阳倒没在意他情绪,追问道,“这几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都要以为你退学了,不会又去找晏斯茶了吧?”
“不、不是,”不知为何,孟肴下意识撒了谎,“就压力太大,回家休息了几天。”
赵博阳狐疑地瞅了他一眼,“那你跟老太请过假没?上周百日誓师,她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给她发过一条短信。”
“她怎么说?”
“她没回我。”
“完了,那你完了。”赵博阳的笔在指尖转得飞快,忽然定住,直指向孟肴,“这叫秋后算账——等着被老太请喝茶吧,估计几吨都不够你喝。你逃了这么多天,轻则写检讨请家长,重则记过处分留校察看,要是运气背到底,还可能让你直接滚蛋。惨了,老太发火,我这组长说不定都要跟你连坐。。。。。。”
赵博阳絮絮叨叨着,孟肴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心思却飘远了。决定留在晏家的那天夜裏,他给畲老师发过一条短信:
“畲老师,对不起,我想请几天假。”
畲老师始终没有回覆他。孟肴不知道这算默许还是无视,或者只是单纯的没有看见。他先前根本没有心思去琢磨。很奇怪,这些天他从未想过晏斯茶以外的事,饿了忘吃,困了不睡,照样也活,原来人忧虑到极点时,反而会生出一种纯粹的锚定感。
但就在今早,醒来听见雨声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种惶惑不安。这种熟悉的、如影随形的不安感,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此时此刻。仿佛人只要活着,就总会不得安宁,不是大悲无泪,就是小苦小难。没有谁可以停在原地,抱住希望的木,转瞬又会被下一个浪头冲散,不挥臂游动,就要被淹没。
“……孟肴。。。孟肴?孟肴!”
孟肴缓缓抬起头,通亮的灯下,是畲老师严肃的脸,但下一秒又散开了,重迭出许多张陌生的面孔。他一下分不清,到底是醒着还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