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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1页)

的妈妈。我妈妈十九岁那年,沈家对外宣布说,她得急病死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这个艳名远扬而又知书识理的才女,竟突然跟着一个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爷气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最最宠爱的女儿。沈宜玫也就一辈子再也没踏进过沈家的门。他们在苏州乡下一个僻静的小镇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但他们是那样相爱,两人至死都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起过我的奶妈,其实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母非常爱我,从小就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许他们太宠我了,也许他们希望我有点男子气,他们一任我自由地发展天性。等我稍稍长大,他们还告诉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呵,子安,我有过十分愉快的童年,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做梦每做到小时候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里碧绿的田畦,长满菱藕的湖塘,不会忘记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还是个下水摸鱼的好手呢。大约一年多以前。那时,我父亲早已死去,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从县城的中学毕业,上接替我母亲在镇广的小学里任课以维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辕突然来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亲的遗像前大哭一场。他告诉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母亲从不以她和父亲的私自结合为耻,在我懂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离家前,过十八岁生日时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里,我看过好多次。沈效辕的模样与照片上并没太大改变。舅舅说,自母亲出走后,他从没放弃过劝我外公回心转意的努力。无奈老太爷太顽固,至死也不改变主意。老太爷死后,他一直在寻我们的下落,可谁知等他找到时,他的亲妹妹已经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也陪着流了不少泪。后来,他就提出来,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说,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乡下。沈家对不起我妈,可不能再对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觉得,再回到沈家,简直是对我父母的一种背叛。虽然母亲并没有禁止过我,约束过我。但我想,既然母亲一辈子都没回去过,既然她已同家庭决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乡下,永远守着我爸爸妈妈的坟庐,我永远不离开他们。舅舅一再劝说,我还是不答应。他竟又悲伤地流起泪来。他这时才告诉我,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岁。凡姝从小身体不好,多年在广东她外婆家养病。不幸得很,在两个月前竟去世了。舅妈身体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没有别的子女。他说,我是他嫡亲甥女,现在都失去亲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妈将来老了,便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连个关心、照料他们的人都没有,那该多么凄凉悲惨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语,使我心软了。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纵横的老泪,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识的老人,我也应该有一点同情之心,何况他是我的亲易见呢!再说,舅舅一直想劝外公回心转意,接纳我母亲。为了这,我也该报答他。舅舅见我终于同意了,高兴得马上帮我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我辞去了小学的差事,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结。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有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谅解他,能答应他。他吞吞吐吐地说:希望我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舅舅说,这完全是为了我舅妈。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让女儿回到身边,谁都不敢告诉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为这会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顶替沈凡姝,就等于是救了舅妈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吧。我只好答应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骗过舅妈,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儿,要使上海的亲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这事儿就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舅舅说,好在凡姝离开上海时,只是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现在过了六年多,有些变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广东,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也就瞒着上海所有的亲戚朋友。而且,据舅舅讲,我的身材和长相,确实跟凡姝很相像。这不奇怪,我们本来是亲表姐妹么。可我总觉得没把握,外表像,脾性也像吗?我是我自己,我能装得像吗?舅舅说,要不,我们先不回家,索性送我去广东,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凡姝这些年来生活的环境,再让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说说凡姝的情况,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后再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船上,要说不同意,再回我们的小镇,那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由舅舅陪着直接去了广东。我在广东住了半年多。说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为了使我适应,那里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来侍候过几妹的女佣华婶,这时成了我的教师。她总唠叨着,要我改掉她所谓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气。比如,我有时爱用手指拢一拢头发,说话时常爱问个”是不是“等等。据华婶说,凡姝是没有这些坏毛病的。可是她的哟叨实在是白费了。我至今改不掉这些习惯后,现在还常常流露出这点儿小家子气,是不是?凭良心说,不能讲我在广东的日子过得不愉快。在那里,我进了大学,念的是我喜欢的中国文学。我学会了弹钢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还学会了开汽车。可是,每当我独自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阵阵发紧,发虚,有时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一条毒蛇在缠绕着我,吞噬着我,使我万分痛苦。我思念苏州!小镇上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几。如今环境虽然舒适,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里?我尝到了丢失自己的痛苦。后来,舅舅要我回上海,说已经请你帮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楼……就算我对目前的处境,对舅舅的种种安排,有一千个不满意,但是,就为了他决定造这幢楼,我也要一万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这使我能够遇见你……呵,子安,我遇到你,这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点。打那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乐。然而,我也开始尝到更深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以我本来的面目来爱你,并接受你的爱。可是,不行,沈效辕和我有约定。我已经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辕的女儿。我只能以这种身分出现在你面前。子安,我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从此,我有了一种犯罪感。别人叫我凡姝,我已习惯了。可是,每当你叫的时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骗了。又觉得被你叫着,爱着的那个凡姝;并不是我自己……天!我心里矛盾极了,痛苦极了。我弄不清楚,我该怎么办,现在也说不清楚。偏偏你们还要把我看作纯洁无暇的天使,你们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诉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时时提醒我,要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为怕露馅,解雇了所有的旧家人,后来,连那个新雇来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辞退,只因为她爱说话,怕她无意中泄漏出去什么。还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着凡姝的名,继续欺骗你。子安,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骂我是说假话的骗子,打我……其实也并没有错,”

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胸的汹涌浪潮。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满含激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爱,多么妙的名字。”

子安一脸虔诚而欢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感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楚楚吓得一声惊叫,嗓音都变了调:“小古怪,停下!”

也许是先前楚楚对它说过子安不是坏人,也许是这次它有意给子安留点面子,小古怪这一扑并没伤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衬衣袖口上的一颗纽扣。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色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乱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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