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警卫一个箭步跃到我跟前,把我架起身拖出室外,然后立即整理刚才被我压皱的褥子。这时我才发现,整个大铺干净整洁,一点皱纹也没有,三床被子叠得见轮见角,一条线排列在铺中。
这时,巡风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问答声,随即来到了下六号的上空。
下六号,五分。楼上传来声音。
下六号的所有犯人以排山倒海的声音回答:谢!
看见我大惑不解,阿灿说,这是干部来检查监室的卫生,看看被子叠整齐没有,有没有烧“锅炉”,天天都要来检查一遍,还要打分。月底总评,评得前三名的监号,要发卫生纸、洗面盆之类的物品。刚才真险,要不是警卫动作快,这五分也得不到,就让你给报销了。监规中有一条,白天不准在铺上躺着。
听见阿灿介绍,小死鬼拖着脚镣凑了上来,他洋洋得意对我说,我们下六号经常是前三名,上两个月都是第一名。
从他的语调中,充满荣誉感和自豪感。
一个连命都保不住的死鬼,居然还在关心号子的得分并引以为荣,我不禁为他的无知感到悲凉。也难怪,他才十九岁,初中都没有毕业,对于这样的文盲,还能对他有什么要求。再说,即使接了死判,难道要一天沉着脸憋着气,不准笑不准闹。
说话间,监号里又是一声排山倒海的声音:谢!
一听到这声音,小死鬼兴奋地叫道:发烟了。然后高兴得一蹦一跳跑进监号,又一蹦一跳地出来,脚镣哗啦啦地响,出来时嘴里叼着一支烟。
小死鬼将食指压压烟头,点上,脸冲上,深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在他的调教下变成一个一个椭圆的圈飘浮而上。
小死鬼吸烟那神态,就象享受人世间最美的东西一样。此时此刻,他释放的不仅是青烟,也许还有不尽的烦恼和忧愁。他满足于刚才的五分,满足于现在的一支香烟,他享受到其中的快乐。虽然这种快乐是在监狱里,但毕竟是快乐,虽然这快乐极为低廉,但仍然可称为快乐。是啊,不管在那里,都要给自己找乐,五分有五分的乐趣,吸烟也有吸烟的乐趣,就按照上帝给我们的品味来享受吧。
他津津乐道地向我介绍他如何知道是发烟了。
老黄哥,他对我说:
号子里只准说两个字,一个字是是,一个字是谢,多说一个字都是拙笨,都要受规矩的。比如说问到你的话,只能回答是,不管问得对不对,都要这样回答。坐牢只有认识,没有解释。还有一个字就是谢,干部来打分,要说谢,吃饭时要说谢,准你去屙屎屙尿要说谢,发烟给你抽要说谢,就是打了你,也要说谢。刚才我听到谢的一声,就知道发烟了,你看。
他还在炫耀刚领到的那支香烟。
你得到多少烟?我好奇地问。
一支,就一支,我是得到最多的。
我迷惑地看看小死鬼,又看看阿灿,怎么一支烟是最多的,那最少的呢?
阿灿笑而不答,小死鬼抢着说:
号子里抽烟有规定,一天只能抽三次烟,抽烟有三种,一种叫三打伙,三个人抽一支烟,一种叫二打伙,两个人抽一支烟,还有一种就是我,一个人抽一支,中铺一天可以抽五支烟。
小死鬼的机灵又愚昧,天真而残暴让我困惑,是他,结束了一个无辜的,同时又是风华正茂的大学生的生命。
一年前,小死鬼与两个朋友在街上玩,其中一人突来奇想,说找一个人来练练手脚,另一个更猖狂,说,杀死个把人摆起没那样了不起,我还不满十八岁,出了事我来承担,要不然,再过几天满十八岁后就不行了。
在一条小巷里,一个师大的学生迎面向他们走来,这人看上去很文弱,小死鬼就对着他喊了一声:那天就是这个私儿打我。
正如关在茏子里的鹰鸷,将它的疾翅和利爪收敛起来(2)
话音刚落,三个人冲上去就打。那知道这个学生是体育系的,虽然没有学过打架,但是很灵活。他们没有打着别人,却被别人打了几拳。小死鬼被一拳打在额头上,晕糊了一阵,老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拔出刀子通了两刀,然后逃离现场。后来公安局的来出现场,这两个朋友也混在人群中观看,被路人认出,又经脚印和血液的检查,被认定是犯罪嫌疑人,自称不满十八岁一个人承担刑事责任的那位朋友把小死鬼也供了出来。
小死鬼刚一摆完他的故事,阿灿便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就是你们这些人最坏,人家走路惹着你们了?好端端地把人杀死,哼,明天就拖你上山枪毙。
小死鬼嘻皮笑脸地说:我死你也要死,反正我们两个一起上山。
阿灿转过脸来对我说:这小死鬼,他家老者也是杀人被枪毙的,也是从下六号拖出去的,那时我正好在这个号子,我送他家老者上山的。我是看在他家老者的面子上才关照这个小死鬼。不过,这个小死鬼还是硬气,在接死判的时候没有哭,但是知道他家老者原来也被关在这个号子里面时,哭了。
听到这些,我感到巧合得令人毛骨竦然,便问小死鬼:难道你不怕死吗?
他嘿嘿一笑,狮鼻一耸,两眼一挤,说:怕什么,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美国人说过,面包会有的,牛肉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是死不了的。我的这个案子是刑事带民事诉讼,主要看赔死者家多少钱,他家提出要十万元,我家妈说先付他家三万元,等我改判后再付清。他家不同意,现在还在商量中。不过,我确实是死不了的,那个人遭了三刀,最后一刀是致命的,那一刀不是我杀的,我杀完两刀就跑了,现在正在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