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观众的要求,《赤伶》再次连演三场,场场座无虚席。最后一场落幕时,台下观众自发齐唱《满江红》,声震屋瓦,久久不散。这出戏竟成了省城百姓茶余饭后必谈的盛事,连街边小贩叫卖时,都要学着戏里的腔调吆喝两句。
散戏后的戏院后巷,红纱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青石板上。匡一立在梧桐树下的阴影处,怀表在他掌心开合,发出细微的“咔嗒”声。月光透过树叶间隙,在鎏金表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映出内里“天下为公”四个隽秀小字。这怀表是去年黄先生亲赠,如今却成了他心中难解的结。
邓觉民从戏院侧门踱出,长衫下摆还沾着后台特有的檀香余韵。他顺着匡一的目光望去,只见戏院小厮正被戏迷们簇拥着问东问西。那些平日里矜持的太太小姐们,此刻都顾不得体统,争相将绢帕香囊递给小厮让转交给柳四娘等角色,仆役们还举着各样条幅【‘柳梦侠’、‘柳梦之翼’、‘柳影粉’】。
“匡兄,这已经是第三场了。”邓觉民压低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连《远东报》那个眼高于顶的徐主笔,都在专栏里赞他这出戏‘道尽人间沧桑,唱断儿女肝肠’。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
匡一将怀表收回内袋,从袖中取出两张烫金请柬。请柬上用金粉勾勒着松鹤纹样,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黄先生特意嘱咐,务必亲手交给朱老板。”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注意到没有?戏中江东六十四屯那段,他用的全是真实遇难者名录。那些白绫上的编号,分明是当年俄军登记造册的格式。”
邓觉民眉头一皱,袖中手指微微蜷缩:“难怪第二幕那些白绫……我原以为是戏班为了效果做的噱头。”
“不仅如此。”匡一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小心地抖出一块染血的戏服残片,“我让戏院小厮偷偷留的。方才请仁济医院的洋大夫验过,这上面的血迹成分,与黑熊动脉血完全吻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戏院后门,“这位朱老板手下,怕是不止这些唱戏的伶人。”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整了整衣冠,朝后台走去。穿过狭窄的走廊时,隐约能听见后台传来的说笑声。有个清脆的女声正在抱怨:“四娘,你这嗓子再这么糟践,迟早要哑!”
后台的铜镜前,朱云飞正俯身为柳四娘卸妆。这个以倔强着称的青衣此刻闭着眼睛,任由班主用沾了玫瑰露的棉纱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油彩。她脖颈上还留着方才戏中“自焚”时留下的灼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弓琳琳倚在雕花门框边,手中把玩着一个银质小盒。见二人走近,她不动声色地将盒子收进袖中,微微颔首道:“二位先生,戏已散场,班主今日不见客。”她说话时眼尾微挑,像极了戏里那些精明的管家娘子。
匡一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个拱手礼:“朱老板,你排的这出《赤伶》,当真令人拍案叫绝。”他将染血的戏服残片轻轻放在妆台上,“只是不知这戏里的名单,为何与江东六十四屯的逝者名录如此相似?那白绫上的俄文编号,连笔画走势都与当年档案如出一辙。”
朱云飞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铜镜里,他的目光如霜刃般扫过二人,转身时却已换上温润笑意:“匡先生好眼力。”他随手将棉纱扔进铜盆,清水立刻晕开一抹胭脂色,“只是些陈年旧事罢了。但若连这份血仇都忘了,与行尸走肉何异?”
邓觉民趁机递上烫金请柬,羊皮纸的触感格外柔韧:“朱先生的德行我等钦佩。实不相瞒,我们奉黄先生之命,特来相邀。以先生之才,若能……”
“二位抬爱了,我不过是一戏迷。”朱云飞接过请柬,指尖抚过烫金的松鹤纹路,却并未翻开。他转身拉开黄花梨妆台抽屉,露出一匣泛着冷光的卢布债券,“这些钱财若能助抗俄大业,尽管取用。至于入会……”抽屉轻轻合上,发出“咔”的轻响,“恕难从命。”
“朱先生过谦了。”匡一忽然指向墙上挂着的戏服。那件月白色戏服上山河纹路间,隐约可见细密的刀痕裂帛,“这衣褶里的纹路,与同盟会最新绘制的疆域图分毫不差。就连沙俄在瑷珲新设的哨卡位置,都绣得分明。”
弓琳琳素手斟茶,釉色如雨过天青,恰似惊鸿照影。盏中碧螺春随她手腕轻旋,在铜镜前漾出万点碎金:“二位先生,掌柜的可是大清四品道台,你们不会不知。”她将茶盏递到匡一鼻尖三寸处,茉莉香片的热气熏得匡一眼镜蒙上一层水雾,“何苦自投罗网?”
邓觉民大剌剌跌坐妆椅,震得案头胭脂匣里滚出半截眉笔:“这里是戏院,不是朝堂,叫一声朱先生便没有将您看作清廷走狗。”他靴跟碾碎地上的螺钿,惊得柳四娘凤冠珠翠乱颤。
“放肆!”柳四娘拍案而起,鬓间点翠步摇直指邓觉民咽喉。尚未卸净的丹寇指尖夹着三寸银簪,戏里自焚的灼痕在颈间泛着妖异红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邓觉民盯着柳四娘,无视了喉间的银簪,无畏的道:“放肆,我们还真就放肆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新国,平均地权’。我们的行动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国家的未来。如果有人认为这是放肆,那我们就放肆好了!”
弓琳琳广袖轻拂,银簪“叮”地没入梁柱:“先生们不妨直言,何故甘冒奇险?你我立场不同又何必为难彼此呢。”
匡一将邓觉民拽至身后,深揖及地,“我们从先生的戏里看到了先生的志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谓志同道合,又何必分立场呢?”
朱云飞没有说话,他把柳四娘按到椅子上继续帮着卸妆。
“前不久的飞鱼服城管也是朱先生的手笔吧,南天门的好汉能听从您的吩咐,这可不是清廷走狗能做到的。”匡一果断的将自己的猜测说出。
朱云飞用余光瞟了一眼匡一,边卸妆边说道:“《孙子兵法·兵势篇》中提过:“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贵会目前与我怕是同志不同路啊!”
邓觉民还要再劝,匡一却拦住他,深深作了个揖:“既如此,我们改日再访。”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边,“这是六十四屯的幸存者托我转交的。他们说……”他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戏台上的哭嚎,比衙门里的状纸更锥心。”
照片上,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孩童仰面躺着,脖颈上的刺刀伤疤像条扭曲的蜈蚣。他睁大的眼睛里,还凝固着最后的惊恐。
朱云飞的指尖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后台突然安静下来,连柳四娘均匀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良久,他轻声道:“七日后,松花江畔将办一场《精忠报国》的义演。”抬眸时,眼底似有火把燃起,“需要三百个孩子扮流民。若二位得闲……”
巷口,邓觉民忍不住回头望去。戏院的飞檐在月色中如展翅的苍鹰,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匡一“咔嗒”一声合上怀表,忽然笑了:“强求不得。不过……”他摩挲着表盖上“天下为公”的字样,望向海报上朱云飞的侧影,“这位‘朱老板’心里烧的火,怕是比我们想的都要旺。”
《精忠报国》义演当日,整个齐齐哈尔城都沸腾了。天刚蒙蒙亮,松花江畔就已挤满了人。有穿着绸缎的富商,也有粗布短打的苦力;有拄着拐杖的老者,也有骑在父亲肩头的孩童。那些没能排上《赤伶》的,看过《赤伶》意犹未尽的,此刻都伸长脖子等着这场前所未见的露天大戏。
江面上泛着铁青色的波光,倒映着两岸攒动的人头。卖糖葫芦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冰糖的甜香混着人群的汗味,在夏日的潮气中格外鲜明。几个俄国商人站在外围,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