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15章,竹下暗锋
沈千柔的拜帖,是在太子赏赐送达后的第二日,由定远侯府一名衣着体面的管事妈妈,恭恭敬敬递到丞相府门房手中的。帖子措辞温婉得体,言道感念太子殿下仁德,关怀臣属,又闻丞相公子转危为安,心下甚慰。恰闻有神医青凰姑娘妙手回春,身为女子,更添钦佩,故冒昧请见,一则代太子殿下略表谢意,二则同为女子,或可叙谈一二,以解青凰姑娘客居寂寥。
帖子很快被送到听竹轩,同时送到的,还有李福委婉的询问——沈良娣身份特殊,背后是东宫和定远侯府,见与不见,如何应对,还需青凰姑娘自行斟酌,相府会尊重她的意愿。
沈千凰看着那洒金玉版纸上清秀柔婉的字迹,指尖在“沈良娣”三个字上轻轻划过,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果然,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些。萧景琰的疑心,沈千柔的“惦念”,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
“请转告李管家,沈良娣厚意,青凰感激不尽。明日巳时,青凰在听竹轩扫榻以待。”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将拜帖轻轻放在一旁。
李福应下,并不多问,只道会安排妥当,便躬身退下。
屋外,雨后的阳光清澈透亮,将院中翠竹映得青碧欲滴,枝叶上未晞的水珠晶莹剔透。沈千凰走到窗前,望着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眸色却沉静如水,深处隐有冰芒流转。
叙谈?以解寂寥?
她这位好妹妹,还是如此擅长用温言软语,包裹淬毒的刀锋。
也好。是时候,让这位“温柔良善”的沈良娣,亲眼见一见这位“青凰”姑娘了。
翌日,巳时初。
一辆低调却不失华贵的青幄马车,在数名东宫侍卫的护卫下,稳稳停在丞相府侧门。先是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容貌清秀的侍女利落地跳下车,放好脚凳,随即,一只戴着羊脂玉镯、白皙纤柔的手,轻轻撩开了车帘。
沈千柔扶着侍女的手,姿态优雅地下了马车。她今日显然是精心装扮过,一身烟霞色云锦宫装,裙裾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行动间流光溢彩,外罩一件月白色缕金琵琶襟外衫,既显身份,又不失清雅。发髻梳成时下最流行的随云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朵新鲜的玉簪花,耳畔一对明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越发衬得她面若芙蓉,眼波盈盈。只是那眉眼间的温婉笑意,在抬头望向丞相府巍峨门楣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淡了淡,随即又恢复如常。
李福早已在门前等候,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将沈千柔主仆引入府中,径直往听竹轩方向行去。
“有劳李管家了。不知逸尘公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沈千柔步履从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劳良娣动问,公子得青凰姑娘悉心诊治,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复原。公子本欲亲来致谢,只是医嘱需绝对静养,不便见风,还请良娣见谅。”李福应答得体。
“这是自然,身体要紧。”沈千柔微笑颔首,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沿途景致。丞相府邸开阔大气,一草一木皆见章法,与她所居的定远侯府精致富丽不同,更显沉稳厚重。她心中暗忖,父亲沈延年虽位列侯爵,手掌部分兵权,但在李晏这等历经三朝、门生故旧遍天下的文臣领袖面前,终究少了些底蕴。这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拉拢,甚至不惜……对李逸尘下手的原因之一吧。
思及此处,她对那位能解“牵机”之毒、坏了太子好事的“青凰”,厌恶与好奇之外,更添了几分凛然。
转过一处回廊,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片青翠竹林掩映下,露出一角灰瓦白墙的院落,门楣上挂着“听竹轩”三字匾额,字体清瘦有风骨,与这幽静所在甚是相合。与丞相府其他地方的恢弘相比,这小院显得格外清幽僻静,甚至……有些过于冷清了。
“青凰姑娘便暂居此处。姑娘性喜清净,不惯人多打扰,是以只有两个粗使仆妇在外院听用。”李福在月洞门前停下脚步,解释道。
“青凰姑娘是世外高人,自是喜好清静。”沈千柔柔声道,示意身后捧着礼盒的侍女和侍卫留在院外,只带了贴身丫鬟翠浓一人,随李福步入院中。
院内果然清净。几丛修竹,一张石桌,几个石凳,墙角数株芭蕉,叶子上还滚动着水珠。正面三间清雅房舍,门窗敞开,隐约可见内里朴素无华的陈设,唯有药香混合着竹叶清气,淡淡萦绕。
一个身着月白襦裙、外罩素青比甲的少女,正背对着他们,立在廊下,微微仰头看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她身姿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绾起,再无多余饰物。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透出一股与这庭院、与这繁华京都格格不入的疏离与静谧。
听到脚步声,少女缓缓转过身来。
沈千柔脸上的笑容,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不是她。
眼前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眼清丽,但绝非沈千凰那种即便病弱也掩不住的、带着几分孤高冷冽的秾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平静无波,看过来时,如同看着一株竹,一块石,没有半分情绪起伏。气质更是迥异,沈千凰是藏在病骨下的骄傲与尖锐,而这位“青凰”,则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淡漠与……某种难以言喻的遥远。
不是她。沈千柔心中绷紧的那根弦,悄然松了一半。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疑虑取代。这女子,确实陌生,可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些不舒服。
“民女青凰,见过沈良娣。”沈千凰——此刻是游方医女青凰,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略显疏离的礼。声音清越,如玉磬轻击,同样听不出什么温度。
“青凰姑娘快快请起。”沈千柔瞬间已调整好表情,脸上绽开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亲切与钦佩的笑容,上前虚扶了一下,“我早闻姑娘妙手仁心,竟能解‘牵机’奇毒,救逸尘公子于危难,心下实在敬佩。今日冒昧来访,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良娣言重了。医者本分,不敢当‘妙手仁心’之誉。良娣请里面坐。”沈千凰侧身,将沈千柔让进正中的堂屋。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四椅,靠墙一张竹制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不少旧书和药匣,临窗一张长案,摆着笔墨纸砚和几卷摊开的医书。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装饰,朴素得近乎寒素,却也整洁得一丝不苟。
沈千柔眸光微动,在椅子上坐下,翠浓垂手立在她身后。李福送上茶水后,便识趣地退到了门外廊下等候。
第二卷第15章,竹下暗锋
“姑娘这院子,真是清幽雅致,是个静心养性的好地方。”沈千柔接过沈千凰递上的清茶,微笑着开口,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屋内,“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超医术,不知师承哪位高人?可是家学渊源?”
开始了。沈千凰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淡:“乡野之人,机缘巧合,得遇异人传授些许岐黄之术,不敢提及师门,恐辱没先师。并无家学。”
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等于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