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去了的名相,与当年那龙首原上的少年,不是同一个人,与十年前灭陈时的挥斥方遒的统帅,也不是同一个人。
伽罗不再能看清高颎的内心。
“独孤公,你老了。”望着当年意气风发的昭玄哥,如今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翁,独孤伽罗多少有些心痛。
高颎苦笑一声,不是只有他老了,伽罗也老了。
这次大病初愈,伽罗的步态有些颤巍巍的,老态尽显,鬓发上也有无数白丝相掺,那个曾经明艳动人的紫衣少女,成了大兴宫中威严而苍老的皇后。
“岁月不饶人啊,老臣此生从未荒废时日,少年发奋读书习武,长大辅君开国,南征北战,筑新都大兴城、修《大隋律》、建科举制,得二圣宠信,位极人臣,此生心满意足,已无憾事。”高颎说话的神情,仍像少年时一样意气风发。
“真的无憾吗?”独孤伽罗凝视着暮色里他那恍惚如昔的俊朗轮廓。
在一起走过了五十年的风风雨雨,从年幼相识、情愫初生到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兴隋灭周时同进共退,他与她,亦亲亦友,如兄妹也如故人,说不尽的亲切熟悉,也数不尽的疑忌嫌隙。
“几年前,家母就对我说过,我这辈子,不但克绍父志,完成了当年父亲给我的期许,而且立功立德立言,无不成立,大丈夫立世如此,若还有遗憾,那只是贪得无厌。”高颎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昭玄,原来你果真是像父亲当年所说,为了江山功名,不断地放弃女人,从不让一个女人走入你的内心。
三十多年前我对你的依恋,你可以狠心斩断,三十年来贺拔夫人对你尽心尽力的照料,你也可以一朝轻弃,除了你的功名,你的心里还能放得下什么?
独孤伽罗叹息一声,扭过头去,道:“无憾就好,独孤公一代名臣,望将来在我夫妇身后,仍能守护江山宗室。”
“这是老臣分内之事,只要有一口气在,当肝脑涂地报效皇家。可是皇后,臣有一言,不得不说。”高颎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独孤伽罗。
“独孤公请讲。”
“前次皇后因洛阳狂人高德进言之事,冷落太子,太子不自安,常上大兴宫求见,却被皇后屡屡拒绝。这次秦王杨俊被妃子下毒,病重垂危,听说在宫中日夜渴盼见皇后一面,可皇后仍然不肯相见。皇后,他们都是你的嫡生亲子,为何皇后心如铁石,不肯舍予一丝温情?”高颎哀恳着,“天下皆传说皇后心冷绝情,老臣偏不肯相信,老臣自幼认识皇后,最知皇后仁慈宽和、情深无限,哪怕对路旁孤弱也会心生怜悯,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老臣实不明白这是为何?”
“为何?”独孤伽罗冷笑一声,“这两个逆子,一个逼父逊位,一个违逆母亲厚意、执意沉沦于孽情,他们都是自毁前程、自寻死路的混账东西,本宫多年苦心栽培,却被他们视若敝屣,我还要见他们做甚?”
“皇后,母子天性,就算他们年少不懂事,皇后也应期盼嘉许,待其改过自新,不该如此苛求啊!”高颎苦涩地劝说着,“皇后生长世家豪门,平生志向才干过人,可不是每个人都比得上皇后的学问见识,比得上皇上的肝胆气概。太子、秦王年纪还轻,就算有过,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望皇后能体贴孩儿,温慈仁恕,像民间的母亲那样无怨无悔、包容守护自己叛逆的儿子。”
独孤伽罗摇头叹道:“本宫做不到!本宫久闻天道无亲,唯德是与,读经史以来,历观前代帝王,未有奢华而得长久者。独孤公,你不要再劝了,他们生于帝室,身为金枝玉叶,肩负家国重任,并非平常男子,若不能自励上进,毁的就不止是自己,不止是杨家,更会毁了大隋的家国天下!”
高颎浑身哆嗦了一下,从独孤伽罗的话中,他竟听出了几分腾腾杀气。
“伽罗!”情急中,他突然冲口而出,唤着皇后的小名,“为何我心中还有个独孤伽罗,和我面前的独孤皇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独孤伽罗一震,片刻后,才苦涩地问道:“那个独孤伽罗,是怎样的女子?”
“那个伽罗,是个温柔体贴、善良仁恕的小姑娘,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藏在心底,珍之重之,不曾或忘。每当我失败沮丧的时候,想起她当年的笑容灿烂,便会满心斗志,想起她的眼神温暖,便会一往无前……”
“那独孤公眼前的伽罗,又是怎样的女子?”伽罗仍不动声色地追问。
“我眼前的伽罗,心如磐石、意志如铁、情怀如冰,虽然地位显赫、名震天下,却让老臣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独孤伽罗冷笑一声道:“可那个善良可爱的伽罗,独孤公也只是把她留在心底,没有守护她一辈子。那个伽罗,曾经苦苦盼望着独孤公伸出手去,许给她一生一世,独孤公却为了所谓的功名事业、立德立言,撒手离去,不管她怎么样暗夜痛哭、用眼神苦苦央求……独孤公都不曾回心转意。”
“我没有!”高颎眼角泛上泪光,“那时我正年少,对男女之情似懂非懂,更不知道一撒手就会是一生的错过……伽罗,你不能总是怪责我,当年的独孤公,根本不曾看中我这个家将之子。”
“是啊,我爹没看中你,我爹更知道,在你心里,功名权位比我更重要,所以他拿一个赐姓就收买了你。昭玄哥,我当年曾经对你说过,江山功名,在我心中从来轻如鸿毛,夫妇相守、母子和乐,才是我心中至高的追求,可你不信,你轻易就放弃了我……我告诉你,这一生,杨坚从未走进我的内心深处,在我心底永远都是你的影子,可我爹,还有昭玄哥你,都不让我按自己的心意而活,这一生,我遵从我爹和你的心意,过了离奇跌宕的一生,我拥有一切,唯独没拥有过自己的情与爱,如今,这江山、这天下,都在我指掌之中,可我这辈子,到底又为谁而活?为什么我半生辛劳,得来的全是儿女的抱怨、皇上的疑心,还有独孤公的指责?”
听她竟然如此剖析表白内心,高颎大感惶恐,后退一步道:“皇后,你……你……你是不是病还没好?”
“这辈子我只说这一次,你听也好,不听也好,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当年年少,我情钟于你一人,可昭玄哥却辜负了我的深情,把权位功名看得重如泰山,看得比真情更重要,是你们把曾经温柔善良、情深无限的那个伽罗逼成今天这般的冷血绝情,如今,还怎么能回得去?”独孤伽罗坠下泪来,“阿祗说得对,我的心,早就穿上了盔甲、封上了寒冰、锁上了铁石,情意早断,满心权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能令我回心转意、心生温暖。我从此只是众人望而生畏的独孤皇后,不是你心底的那个伽罗。”
高颎老泪苍苍,望着独孤伽罗泣道:“皇后,难道这一生,我的心就不苦不痛吗?在一起五十年,我却只能与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兄妹相称,君臣相守……暗夜醒来,难道我就不会为辜负的那份情意落泪感伤?我也是人,不是石头……”
独孤伽罗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并不开口安慰,静默地转过身,弃他离去。
“皇上,圣上,”隔天,刑部尚书李圆通晋见时,不经意地在杨坚夫妇面前说了起来,“独孤公府上,才办了丧事没几天,眼看又要办喜事了。”
“怎么?”伽罗登时身体前倾,敏感地问道。
“听说章姬昨天晚上临产,生下了一个九斤重的白胖小子,老年得子,倒也是一大喜事。”李圆通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见伽罗眼底的怒意,“独孤公的几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恰好可以安慰他的桑榆晚景。”
“陛下,”伽罗冷笑着向杨坚说道,“独孤公果然与众不同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