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旧疤与新痛
离开沉锚镇的第三天,血锚号在一阵持续而恼人的侧逆风中,蹒跚地向西南方向航行。
天气没有好转。天空是单调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到桅杆顶端。风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湿气,恰好与血锚号想要保持的西南偏西航向形成一个尴尬的夹角。这意味着船只不能走最直接的路线,必须不断地“之”字形抢风航行,效率低下,且对船体和帆索的损耗加剧。
甲板上弥漫着一种比天气更加阴郁的气氛。沉锚镇的短暂“放松”非但没有缓解压力,反而像劣质朗姆酒后的宿醉,留下了更深的空虚、疲惫和因分配不公、见识了更多混乱而滋生的怨气。淡水实行了更严格的配给,食物依旧是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和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腌货。船体的每一次异响,都让水手们心惊肉跳,尤其是参与过修补的人,包括乔尼和林海。
林海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杯毒酒的阴影和夜间银沙湾的生死追杀,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悬在他的头顶。他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尽量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避免单独行动。黑牙萨奇明显加强了对他的“关注”,总是能找到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挑剔或指派他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林海都默默承受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反抗都会给黑牙借口。
但他也没有完全被动。值夜时,他会更加仔细地观察星空、云层和海流,默默在心里修正艾莉西亚可能存在的航位推算误差(他不敢再主动提)。他也会利用协助乔尼的机会,更深入地检查船体,尤其是那些应急加固过的地方,并暗自记下哪些材料即将耗尽,哪些结构隐患可能在下次风浪中爆发。
他与铁钩托马斯的交流依旧极少,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似乎在加深。托马斯偶尔会在他被黑牙的人刁难时,“恰好”路过,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默的威压让对方收敛几分。而林海则会留意托马斯那条铁钩手臂与木制部件摩擦时可能产生的损耗,并找机会用一点点偷偷攒下的鱼油(来自他省下的配给)涂抹在关键的铰接处。
这天下午,林海被黑牙指派去清理后桅底部堆积的、浸透了污水的旧缆绳和帆布碎片。这是个又脏又臭、狭窄憋屈的活儿,通常没人愿意干。林海没有抱怨,拿着钩杆和麻袋,钻进了后桅与船舷之间那个满是积水的低矮空间。
霉烂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屏住呼吸,用钩杆将那些纠缠在一起、泡得发黑的烂绳烂布一点点挑出来,塞进麻袋。污水溅了他一身。
就在他清理到最深处时,钩杆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不是木头,也不像是石头。他用力扒开覆盖在上面的腐烂物,借着身后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那是一块大约一尺见方、边缘不规则、厚度约半寸的金属板。板子严重锈蚀,但依稀能看到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刻痕。
他费力地将那块沉重的金属板拖出来。擦去表面的泥污,仔细辨认。刻痕似乎是一种文字,但并非拉丁字母,也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欧洲文字。笔画刚硬,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金属的质地……似乎也不是普通的铁,锈蚀下的底色隐约透着暗沉的青灰。
这是什么?船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以前劫掠的货物?还是这艘船本身某个部位的构件?
林海正疑惑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藏起来想私吞?”
林海猛地回头,只见黑牙萨奇不知何时站在了入口处,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老鼠眼里闪烁着阴鸷而贪婪的光,正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金属板。
林海心中一沉。黑牙显然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只是一块锈烂的铁板,大副。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垃圾。”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垃圾?”黑牙走过来,劈手夺过金属板,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痕,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看不像。这上面的鬼画符……和你那本东方巫书上的,是不是有点像?嗯?”他凑近林海,压低声音,“私藏船上的‘古董’,尤其是可能值钱的‘古董’,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吗?”
又是栽赃!林海强压怒火:“大副,这是我刚刚从垃圾堆里清理出来的,所有人都看到我被派来干这活儿。我还没来得及上交。”
“上交?你会主动上交?”黑牙嗤笑,“我看你是想找机会藏起来,或者……跟你在沉锚镇那些‘朋友’交易掉吧?”他意有所指,显然还在为银沙湾计划失败而恼火,并试图将那次事件和林海联系起来。
“我没有‘朋友’在沉锚镇,大副。”林海直视着他,“如果您认为这东西有价值,我立刻跟您一起去交给亨特船长。”
提到亨特,黑牙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事!”他厉声道,同时将金属板紧紧抓在手里,“这东西我先保管。至于你……”他上下打量着浑身污秽的林海,“清理工作做完,再把前甲板所有火炮的炮膛给我擦一遍!擦不干净,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他拿着那块神秘的金属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林海一人在污水中。
林海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东西一旦落到黑牙手里,很可能被他拿去在亨特面前搬弄是非,或者私下找人鉴定,如果真是什么值钱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又会成为黑牙对付自己的新武器。
他必须想办法搞清楚那是什么。
傍晚,林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监工的催促下,勉强擦完了最后一门火炮的炮膛。双手被火药残渣和擦拭用的粗麻布磨得生疼。当他领到那一点点可怜的口粮时,几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到自己那个杂物堆旁的临时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船板,慢慢啃着面包。夜色渐浓,甲板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一个身影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是铁钩托马斯。他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过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黑牙下午拿着一块铁片,在船长室外面转悠了很久。”
林海精神一振。“然后呢?”
“亨特在睡觉,或者懒得理他。黑牙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把铁片带回自己舱室了。”托马斯顿了顿,“那东西,你从哪儿弄的?”
“后桅底下的垃圾堆里。”林海简单说了经过,描述了金属板的形状和刻痕,“你看得出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