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一个,好爸爸。
看她久久不出声,母亲又轻声补了一句:“妈妈最喜欢你了。”
“……我也喜欢妈妈。”
话说到这份上,她只能抱住母亲,抱住世间唯一的亲人,摸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脊梁骨,温暖而坚硬,“我只要妈妈,对,只有妈妈就够了,只要妈妈……”
就够了。
巷子里一盏屋顶在雨中呻吟着,母亲摸索着起身,薄薄的被子像湿面粉般粘在身上,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厨房的搪瓷水龙头咳了几声,一点点吐出带着铁锈味的水,她往锅里削着土豆皮,薄得透明的皮屑蜷缩成枯叶形状,五岁的安洁莉娜在隔壁的床上翻了个身,喃喃地叫着妈妈,孩子对母亲的呼唤,总是能让她因为寒冷而僵直的手指重新变得灵活。
窗玻璃上雨痕如皱纹一样纵横交错,她把最后一把柴禾塞进炉膛,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她站在门槛上,用围裙擦手,看着孩子蜷缩在破毯子下的小小身躯,看着孩子的睡颜如此安详,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坚硬,生活又是多么不易,她俯身轻轻摇晃床,闻到孩子头发里淡淡的洗发露香气。
“该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咯。”
安洁莉娜睁开灰色的眼睛,立刻搂住母亲的脖子,母亲亲吻她睡得红红的脸颊,这个清晨的拥抱像温暖的石头,把她牢牢锚定在艰难的世界上;送完孩子去幼儿园,她匆匆赶往机械纺织厂,棉絮在阳光投射的光束中缓缓飘浮,和厂房外永远下不完的雪一样,织布机不知疲倦地轰鸣,震得脚底发麻,匆匆忙忙吃完午饭又是一下午的工作,等到下班铃响时,雨夹雪还在下,她护着怀里温热的面包,骑着自行车,狂奔在潮湿的街道上,水洼映出破碎的天空,映出被风雨和落叶驱赶的女人匆匆的身影。
安洁莉娜趴在桌上画房子,画带着烟囱的房子,画冒着弯弯曲曲的炊烟,母亲缝补着他的旧外套,针脚细密而整齐。
“妈妈,”安洁莉娜突然抬头,“斯捷潘老师说,鸟儿冬天要飞往南方。”
“是的,宝贝。”
“为什么我们不飞走呢?”
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望向窗外,夜色浓重,所有星星也隐没在云层之后,许久后,她坚定地说道,“亲爱的,几年后,妈妈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生活。”
记忆中母亲对待自己总是那么温和,那么有耐心,尽管父亲缺席,母亲却尽职尽责地拨冗陪伴她,补上了两倍的爱,让她忘记了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正是因为母亲一以贯之的慈爱,让安洁莉娜相信,她和父亲一定是非常相爱的,不然怎么会爱这自己和男人诞下的结晶呢?
想到此处,安洁莉娜心中十分痛苦,心脏在胸腔里不住地抽搐着,冰冷的雨丝漂浮,如一张缓慢铺开的蚕丝。
雨,雨啊,是记忆里的常客。
她能回忆起母亲隔着牢狱的铁笼,和她讲述的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瞬间:
那是母亲刚生育完,抱着她四处躲藏警方搜捕的场景:冰冷的雨水如银币般倾泻,敲打着屋顶与街石,汇成肮脏的涓流,在坑洼的路面上肆意横流。
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雨幕里,她那破旧的裙裾吸饱了泥水,沉甸甸地缠裹着她,风是另一个帮凶,尖啸着撕扯她早已散乱的发髻,让一绺绺湿发如海草般粘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街灯在雨水中晕开团团病态黄光,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而将摇曳、扭曲的鬼影投映在她惊恐万状而坚定前行的眸子里,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那单薄的肋骨,她不是为自己奔跑,腋下那个用披肩紧紧包裹、尚存一丝温热的小小身躯,才是驱动这具疲惫躯壳的全部力量,那孩子勉强睁着眼,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亲戚家女孩那张呈现出死人特有僵白的脸,警察最后通牒的冰冷眼神在她眼前交替闪现,她能逃向何方?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对这样被命运剥夺了一切、只剩下孩子的母亲而言,都紧闭着大门,她仿佛能听到身后整个世界的喧嚣,那是满路车辆的辚辚声,是咖啡馆里传出的阵阵欢笑,是构成所有正当角色们合奏的乐章,而这乐章里,唯独没有她这一个走投无路音符的容身之处,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在这无尽的雨夜,她的狂奔,是一场无声的、濒死的呐喊;只有远处一辆等候许久的车,在她跑过的时候摁响了喇叭,她惊弓之鸟般地躲藏到一边。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庞,是广阔而柔和的椭圆,如同宁静的满月。
她真美,皮肤是那样一种耀眼的洁白,仿佛从未被凡尘的风息触碰,又像是内里点燃了一盏灯,透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在这脸庞的中央,栖息着一只娇小肉感鼻子,鼻翼纤薄挺翘,带着近乎可爱的翕动,为她平天真,娇憨,真正摄人心魄的是那双掩在微红眼皮下的眼睛,它们不大,却深邃得像两口小小的酒窖,在浓密的睫毛阴影下,闪烁着活泼和锐利,刺破寒芒,任谁也不会想到,恶魔伪装成天使模样。
“……芝奥莉娅!”母亲抱着小小的她跪倒在地,如修女见到了她的真主,“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真的好久。”
“我来得还不算太晚。”柏德温柔地搀扶起她,轻声道,“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