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费因略带困惑地回答,“我是第一次出行这么久,我看到沿岸有推着小车的农民大哥,骑着改装车的大姐,我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也热情的回应,看着那些和我同一种长相的人,我恍惚间有种和他们认识了很久的错觉。”
“但实际上,我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是看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我的内心又很触动,对于地球上的其他人,我只从长辈们那里听说过,我会给他们套上我自以为是的幻想,今天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是有血有肉,会走路,会哭会笑,会嘴馋害怕的人。”
“我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里,不知道吃不饱饭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住在破旧的危房里冬天会有多冷;但是,作为靠着爸爸妈妈给钱生活的人,我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只能祈祷,请求生活可以对他们好一点。”
“是吗?”艾伦苦笑道。
费因虽然性格单纯,也能感觉出自从那里回来之后,艾伦的情绪就不太对劲;但是他单细胞的脑袋不会搞清楚朋友在想什么,“难道……不是吗……”
“今年你十六岁了,明年我二十岁,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古代你这个年龄都已经成家立业,当然,大人不意味着结了婚就完事,大人意味着责任,要准确地认识到在未来的世界里准备扮演什么角色,在今天之后,费因,我希望你可以学着做一个大人,因为我们未必能在以后的日子里随叫随到,你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如果有那一天你脱离了你依靠的人,能独自一人生活吗?我本来以为…”
“那我就不让那一天到来。”费因忍不住提高音量,“够了,我不想听,我爸是这样,我妈也是这样,我真想扒开你们的脑袋看看你们在瞒着我想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直截了当告诉我?而且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是非得这样拐弯抹角地和我说话吗?艾伦,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再和你吵架,上次我已经很难受了。”
“对不起。”艾伦轻声道。
他握紧了手上的毛巾,心想:“在我年少无知的时候,我曾经这么看待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他们的爱情只不过是喜欢,憎恨不过是讨厌,厌恨他人不过是因为不可一世的骄傲受到了更强者的伤害,便要想方设法把强大的人拉到和自己一样的水平。”
“真诚和热情无法维系在他们心中,家长里短的八卦和艳闻比朴素而高雅的学说更能让他们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他们尊敬,他们质疑,但是既不深刻,也不彻底缺乏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气势,稍微一点的困难就能把他们彻底击倒,他们的心理素质无法相信任何东西只能被动地去接纳,服从。”
“不敢深究,怀疑无据,在社会大事上毫无见解,只能如羊羔般顺从其他人。"
也许是灌输,也许是潜移默化,艾伦从小脑海里就充斥着这样的思想。
“所以虽然我也曾经同情他们,也不认为他们可以自我救赎,而是要靠像我这样优秀卓越的人来帮助他们指引他们才对;我身边的同龄人大多都抱着这样的思想:贫穷只会滋生邪恶和低劣,无法诞生高贵的心灵;然而长大后的我心想:是什么导致了贫穷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让我瞬间发觉我们这类人,属于是富贵中的无知,因为富贵生活对社会的真实存在认知问题,也是因为这种无知,把自己坑死了。”
“拿我的同学们打个比方:他们中最贫穷的也来自中产家庭,即便到了高中阶段,仍很难真正理解贫困的具体模样。当我提及世界上有许多孩子至今仍需步行十几公里上学时,他们往往露出困惑的神情——在他们的认知里,父母开车接送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甚至难以想象没有私家车的生活图景,有时还会觉得这些描述是在刻意渲染差距,甚至怀疑我在传递某种焦虑,其实发展本就是奢侈至极的事,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浑然不觉罢了。”
投影的声音有点失真,周昕安谨慎地点头,“你继续说吧,我在听。”
争抢糖果的孩子们的眼睛时时刻刻在他心头晃荡,艾伦心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些眼睛,我告诉我要记住他们,记住我是靠着这些人的血肉养大的,记住我的聪明和健康是从他们这里得到的,将来我做什么,也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他们而付出。
而费因,我的朋友,你的生活太顺利了,你但凡吃过一点苦,心中无瑕的善良就一定会生长出比怜悯更高级的情感:
悲戚,愤懑和痛苦。
到那时,你就能理解我的心。
到那时,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费因·克利夫兰·罗斯伯里有着科学家母亲,军官父亲,以及注定是他的一笔财产,只要他不当商业奇才,他挥霍三辈子都绰绰有余;他并不因为有钱有势而自鸣得意,相反他是看到电影里的动物死了都会泪流整晚的人,他非常有爱心,对处境糟糕的人极其怜悯,但也只限于怜悯了。
艾伦解释道:“他的潜意识是‘你们羡慕我?嫉妒我?认为不公平?又或者在礼物下屈服?无所谓,我不在意,因为你们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我生来高贵,我像可怜流浪狗那样施舍你们,暂时改变你们的处境,我有施舍的能力,我非常满意。’”
其实这种傲慢比简单的盛气凌人还要可怕,但如何改变?艾伦毫无头绪,一面对朋友那双澄澈的眼睛,他竟然一句批评的话说不出来:因为费因本性不坏,堪称正直得可怕,艾伦找不到理由去批评。
“普通人大概想象不到这种旧时贵族一样的风雅生活,幼失怙恃的我和他们家住在一起,这家人的夫人是我的老师,我记得屋子里都是实木家具。”
艾伦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阳光穿过细密的树叶,绺绺地流淌下来,在布满棱形立体花纹的落地窗前有一座雕花的白色钢琴,我喜欢看我的朋友沐浴在月光之下,他用纤长的手指拨弄音符,如同壁画里的雕像忽然剥漆,时至今日我都记得那呢喃耳语如稚子的悠扬琴声,他笼罩在阴影于光晕里无比华美的睫毛,如扇子一样的大朵人造花,我们脚底下是踩上去会发出噗噗响声的可爱地毯,耳畔少年的说笑声不绝于耳,厨房的排气扇吐着辣椒粉和奶酪的气味,夜来香的脂气与橘子味洗衣粉徜徉在我的鼻尖,我深深爱着我所拥有的一切。”
“我被他们抚养长大,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的爱和物质。但是我的老师,和她的丈夫却不是这样的,尽管大人们当着孩子们的面从未抱怨过什么,而当我成为她对同事和弟子时候,我却突然看见了成年人世界里所要肩负起的责任,那时候罗斯伯里父子都因为……所谓的意外去世,这个古老而人丁衰败的家族完全到了老师的手里,对于这笔天降财富,不知道有多少人垂涎着红了眼睛,再加上老师既是很有名望的学者,是聪慧敏锐的,极其美貌的妇人,哪怕已婚有子,在外界的眼里完全是一块肥肉在走动,每个人都恨不得上来撕咬一口。”
“那段时间老师闭门谢客,除了我,她的丈夫和儿子之外不与任何人直接见面,从那以后她就对社交深恶痛绝,且忽然对研究基督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摆在她桌子上的除了必要的书外,还有一本布满批注的《旧约》,那是柏德博士送她的手抄本,哦对了,根据母缘,芝·柏德是犹太人;于是罗斯伯里女士变成了半个苦行僧,辗转在做研究和必备的生理活动之间,艰难地腾出一个缝隙来做祷告,她跪坐时那虔诚的目光,让我印象深刻,只会让人联想到圣女仰望着她憧憬的神。作为无数经历了序神降临的人之一,这种未知的巨大力量,瞬间点燃了她的探索心,面对不可预知的危险,她却毅然地火中取栗,她这一生都在追求天外来物,超过了所有人的感情……只是没想到,她毕生追求的答案,居然就在——”
话到半截,投影盯着周昕安的眼睛里旺盛的求知欲,欲言又止。
“居然什么?”
周昕安满头大汗,眼睛却黑亮得一闪一闪;投影先生卖了个关子,自然而然地宕开一笔,讲起别的事。
小士兵若有所失。
其实只要他细心一点,会发现这位屹立于此的,百年前的亡灵,他数据之流构成的眼睛里,那坦然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