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这个位置,在冲锋时叫做“殿后”,是截断追兵的死地;而在撤退时,则被称为“收尾”,负责清点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人。
他的脚步踩在松软的焦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兄弟们破碎的梦上。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像鬼魅一样,在眼角的余光里闪烁。那个总喜欢吹牛说自己老家有个漂亮媳妇的李四,那个字写得最好、总帮大家写家信的秀才……他们都留在了这里。
终于,走到了阵地的边缘。林泰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
他最后一次,回望这片他们用生命浸泡过的土地。
夕阳的血色余晖,正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个阵地染成了一片悲壮的暗红。曾经构筑得坚固无比的战壕,此刻已经支离破碎,如同被巨人撕开的伤疤,狰狞地袒露着。沙袋被打烂了,里面的黄沙和着暗红色的泥土流淌一地,像是凝固的血液。战壕里,到处都是扭曲的弹壳、撕裂的军装碎片和被遗弃的装备。每一个弹坑,都像一只凝视着天空的、空洞的眼睛,诉说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惨烈。
这里,是地狱。
但林-泰的眼中,却浮现出了兄弟们曾经的身影。他仿佛还能看到张冲在那挺重机枪后咆哮,看到何晨光在那个掩体后冷静地瞄准,看到蒋小鱼抱着弹药箱狼狈地打滚,看到牺牲的战士们在这里谈笑、争吵、分享最后一根烟……
这片土地,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也承载了他们的灵魂。
林泰对着这片空无一人的阵地,缓缓地、郑重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敬了一个军礼。
再见了,兄弟们。
……
夜幕降临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后方的临时营地。空气中不再是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炊烟和泥土芬芳的人间气息。
一排简易的行军帐篷前,几口巨大的行军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负责伙食的老兵看到他们这支残破的队伍,什么也没问,只是用大勺子,为每个人盛了满满一饭盒滚烫的、冒着白气的土豆炖牛肉,旁边还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白米饭。
那是热的。
当那股混合着肉香和米饭香气的温暖蒸汽,扑在脸上时,蒋小鱼这个在枪林弹雨里都没掉几滴泪的小伙子,鼻子猛地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滚落了下来。他赶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生怕被人看见。
没有人说话。
整个队伍就那么静静地围坐在篝火旁,每个人都捧着自己的饭盒,默默地吃着。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以及饭盒与勺子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这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哭喊都更加沉重。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尝过热食的滋味了。这些天,陪伴他们的只有干硬的压缩饼干和冰冷的雨水。温暖的食物,就像一把钥匙,猛然打开了他们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闸门。它提醒着他们,他们还活着,他们是人,而不是在泥地里和野兽搏杀的牲畜。这种从野蛮回归文明的巨大反差,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茫然。
林泰大口地吃着,他强迫自己把饭菜塞进胃里。他需要能量,需要恢复体力。但他尝不出任何味道,嘴里仿佛塞满了棉花,只有食物的温度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真实性。他看着自己的战士们,他们吃得很快,很急,像是要把过去几天缺失的能量全部补回来,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空的,仿佛灵魂还留在那片高地上,没有跟回来。
吃完饭,没有人交谈,大家各自找了个地方,或坐或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泰没有休息。他走到清水桶旁,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手和脸,然后回到了自己的行军床边。他没有躺下,而是铺开一块擦枪布,将那支陪伴他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步枪,熟练地分解开来。
枪机、复进簧、活塞、枪管……一个个冰冷的零件,在他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拿起通条,蘸上枪油,开始一丝不苟地清理枪管。通条穿过枪膛,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他用布条,仔细地擦拭着枪机上的每一个凹槽,将残留的火药残渣和泥沙一点点地清除干净。
这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治疗。
他的大脑,在此刻终于可以停止思考那些惨烈的画面,停止去想那些牺牲的面孔。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这些熟悉的零件上。他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质感,能闻到枪油的独特气味。这些具体而微小的感官体验,将他从那片血色的、虚无缥缈的回忆中,暂时地拉回了现实。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擦拭自己心头的尘埃。
每一次组装,都像是在重新拼凑自己那颗已经破碎的心。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战斗结束了,但你还是一个战士。只要枪还在,你就还没有倒下。
当他将最后一个零件“咔哒”一声完美地装回去,拉动枪栓,发出那声清脆悦耳的机括声时,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