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年,镇上的孩子们都长了些个头,手里的刻刀也用得愈发熟练。有人刻的砚台开始被外乡的客商看中,说那石上的花草带着股野趣,比城里匠人的规整模样更动人。
卖菜阿婆的菜摊旁多了个木架,摆着孩子们刻的小砚、石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平安”“喜乐”。阿婆总说:“这不是卖钱,是让石头去外头看看,咱镇子的人心是啥样。”
柳姑娘的葡萄架爬得更高了,她在架下搭了个凉棚,沈砚之常带着孩子们在棚下刻石。凉棚的柱子上,刻着串葡萄,是孩子们合手刻的,每颗葡萄里都嵌着片碎砚,是当年张木匠仿冒名砚时剩下的料,如今倒成了最特别的点缀。
那年冬天,那孩子回来了。个子蹿高了不少,眉眼间褪去了稚气,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青石,上面刻着个“归”字。他走到老槐树下,对着那拼合完整的“心”字石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石头,像在跟过去认错。
孩子们起初有些怕他,后来见他蹲在井边,用沈砚之教的法子磨石,磨出的石粉细得像雪,才慢慢围过去。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几方小砚,每方都刻着“心”字,最后一笔都向上挑着,挑得又高又稳。
“先生(狱卒)说,心要往亮处走。”他把砚分给孩子们,声音还有点生涩,“以前刻错了,现在学着改。”
苏卿卿把李秀才藏的那些“心”字砚找出来,和他带回来的砚并排摆在青石上。阳光照下来,新旧砚台的刻痕里都淌着光,像一脉相承的暖。
开春时,那孩子在老井旁搭了个小石屋,门上刻着“砚语堂”三个字,是他照着沈砚之的笔迹刻的。他说要在这里守着井,守着石头,等能刻出李秀才那样暖乎乎的“心”字,就去城里,告诉所有人,碎青石也能刻出干净的字。
沈砚之要走了。他没说要去哪,只说天下的石头都在等刻痕,他得去别处看看。临走前,他在那方大青石上补了最后一刀,把“砚”字的最后一笔拉得很长,一直拖到井边,像给石头系了根绳,拴在井台上。
“石头记着你们呢。”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又看了眼那孩子,“刻字时别慌,顺着心里的光走就行。”
卖菜阿婆塞给他一篮青菜,里面躺着块刻着“安”字的青石:“走到哪都带着,石头认路。”柳姑娘摘了串刚熟的葡萄,用冰纹线系着:“让外头的人尝尝,咱镇子的甜。”
沈砚之走那天,镇上的人都去送他。孩子们举着自己刻的砚台,站在路边排成两排,石上的字被太阳照得发亮。那孩子站在“砚语堂”门口,手里攥着李秀才留下的刻刀,刀上的缺口早就磨平了,闪着温和的光。
沈砚之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时,有孩子忽然指着井里:“先生刻的线,在水里动呢!”众人低头看,井水泛着涟漪,那道拖到井边的刻痕映在水里,像条游向远方的鱼,带着石上的字,带着井里的月,带着满镇子没说尽的暖,慢慢游向了天光深处。
井台上的牵牛花又开了,紫莹莹的花瓣落进井里,不再像摔碎的甜,倒像给水里的石头戴了串花,轻轻巧巧的,晃出满井的亮。石上的字被风雨洗得愈发温润,路过的人都说,这镇子的石头会喘气,一呼一吸间,都是干净的心跳。
沈砚之走后的第三个秋天,镇上的“砚语堂”名气渐渐传开了。有个从京城来的老秀才,听闻碎青石能刻出“会喘气的字”,特意寻到井边的小石屋。
那时那孩子正蹲在井台上磨石,手里的刻刀是李秀才留下的那把,刀刃被磨得薄如蝉翼。老秀才拿起他刚刻好的“心”字砚,指尖抚过最后那笔向上挑的刻痕,忽然红了眼眶:“这笔锋里有股劲,像春草顶开冻土——是李兄的手法。”
原来他是李秀才的故人,当年因科考失利断了联系,辗转得知李秀才在此教孩子们刻石,特意寻来。那孩子把李秀才藏在暗格里的“心”字砚全拿出来,老秀才一块块摸过去,摸到最后一块时,发现砚底刻着个极小的“砚”字,正是他年轻时给李秀才刻的私章样式。
“他总说,刻字先刻心,心正了,石头自会说话。”老秀才对着井水里的月亮叹道,“当年我劝他去京城刻砚,他说这里的石头带着井泥的暖,刻出来的字不飘。”
消息传开后,来镇上求砚的人多了起来。那孩子从不漫天要价,给多少随客心意,只要求得砚者得说句真心话——是喜是忧,是愧是憾,都得对着石头说。有人不解,他指了指老槐树:“阿婆说的,石头记着好的,也记着坏的,但听了真心话,刻痕就会变软。”
卖菜阿婆的菜摊越摆越大,竹篮里的青石换成了孩子们刻的砚台,她总在砚台旁放张纸条,写着“此砚刻于某年月日,刻者某孩童,心字第七笔略歪,因那日想娘了”。买砚的人看了,倒觉得这歪笔比工整的更动人。
柳姑娘的葡萄架爬过了“砚语堂”的屋顶,夏秋时节,紫葡萄垂在石屋门口,像串会发亮的帘子。有次暴雨冲垮了架脚,那孩子和孩子们一起抢修,在泥里挖出块碎砚,上面刻着半颗葡萄,是去年哪个孩子刻坏了埋的,如今被葡萄藤缠着,倒像长在了石头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苏卿卿成了镇上的“砚医”,谁的砚刻坏了、崩了口,都找她修。她修砚不用胶水,只用井泥和石粉调成糊,补好的地方经井水一泡,竟和原石浑然一体。有人问她秘诀,她笑着指自己的肚子:“李秀才说,心里装着石头的纹路,补的时候就不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