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生!”
“末将在!”周水生踏前一步。
“毕节卫!”周起杰的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小龙塘根基的那个点,“我们的老巢!交给你!守稳了!粮草转运,兵员补充,皆赖于此!招募新勇,整训城防,清剿四野流匪!确保毕节至大定、至永宁的道路畅通无阻!若后方不稳,我拧下你的脑袋当夜壶!”
“请都司放心!水生定保毕节稳如泰山!”周水生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他守城的决心。
“雷猛!岩桑!岩商!”周起杰的目光扫过最后三将。
“末将在!”三人齐声应诺,杀气腾腾。
“雷猛,你总领大定城防及虎威营一部!昼夜巡防,弹压城内!敢有造谣生事、蛊惑人心者,先斩后奏!”
“岩桑!虎威营主力随我坐镇中军!随时策应各方!你的刀,给我磨利了!”
“岩商!你手下所有‘穿山鼠’(情报细作),全部撒出去!川南、滇东、水西各寨、粮道沿途!我要知道梁王每一支兵马的动向!川南每一丝风吹草动!水西每一个头人的心思!若漏了半点风声,军法从事!”
“遵令!”三将轰然应诺,声震殿梁。
一道道军令,如同冰冷的铁链,瞬间锁定了西南棋局的每一个关键节点。肃杀之气,弥漫整个虎头殿,比殿外的湿寒更刺骨百倍。
周起杰最后的目光,投向沙盘上那遥远的、被赤红圈定的曲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沙盘边缘,指甲在坚硬的木质边框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
“梁王…”他低声吐出两个字,如同猛兽舔舐着獠牙,“你的残梦,该醒了。”
南京,深宫,文华殿。
窗棂上糊着厚厚的桑皮纸,隔绝了外面细雪的寒意,却挡不住那份属于深冬的清冷。殿内同样点着炭盆,暖意融融,驱散了寒气,也烘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黄子澄清瘦的身影立在书案前,正抑扬顿挫地讲着《论语·里仁》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他的声音平缓,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腔调,目光扫过下方几个正襟危坐的伴读少年。
皇太孙朱允炆坐在最前,穿着杏黄色的常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时不时会溜号,瞟向殿角的炭盆,或者窗外被雪模糊了轮廓的树枝。他今年不过十岁,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周必贤坐在朱允炆侧后方稍远的位置。他穿着素净的靛蓝棉袍,身姿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目光低垂,落在面前摊开的书页上,显得格外沉静。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角,和偶尔无意识蜷缩一下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父亲那道染血的奏报,外祖父那句“阳谋战书”,还有武英殿里此刻可能正在掀起的滔天风暴,如同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殿角的铜壶滴漏,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时间在书页和讲诵声中缓慢流逝。
终于,黄子澄合上了书卷,结束了今日的晨课。“殿下,诸位,今日便到此。回去需将今日所讲‘君子怀德’、‘见贤思齐’两章,细细温习,明日考校。”
“是,先生。”朱允炆和伴读们起身行礼。
黄子澄的目光在周必贤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文华殿。
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伴读少年们三三两两收拾书具,低声交谈着。朱允炆却蹦跳着跑到周必贤面前,小脸因为炭火烘烤和刚才的紧张而红扑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周伴读!周伴读!”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他凑近了,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昨儿听皇爷爷跟前伺候的小太监说…你爹爹在西南,把元朝梁王派去的坏人,砍了脑袋!还挂在高高的杆子上!是真的吗?”
周必贤收拾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朱允炆那双不谙世事、纯然好奇的眼睛。殿内其他几个伴读也竖起了耳朵,目光或好奇或复杂地投了过来。
“回殿下,”周必贤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确有元孽细作潜入水西,行挑拨离间、祸乱边疆之举。家父身为朝廷命官,守土有责,依律处置,以儆效尤。”他用词极为谨慎,将“使者”换成了“细作”,将“悬首示众”淡化为“依律处置”。
“处置?”朱允炆歪了歪头,显然对这个含糊的答案不太满意,“怎么处置的?是不是像戏文里演的那样,‘咔嚓’一下?”他伸出小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
必贤看着眼前这双干净的眼睛,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道:“殿下,乱臣贼子,祸国殃民,当以国法论处。家父…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哦…”朱允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皱起小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那…你爹爹的刀,是不是比这殿外的雪还要冷啊?”他伸出小手,指向窗外。细雪还在无声飘落,沾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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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与雪。杀戮与寒冷。
这个问题天真又锋利,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周必贤刻意维持的平静里。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伴读的目光都聚焦在周必贤脸上。
周必贤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看朱允炆,而是落向书案上那方紫石砚台。砚台里,研好的墨汁乌黑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夜色。一滴雪水,不知从殿宇何处缝隙渗入,恰好滴落在墨池边缘,溅起微不可察的水花,迅速融入了那浓黑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静静地看着那滴消失的雪水,看着墨池里自己模糊的倒影。父亲染血的奏报,禄水河畔高悬的头颅,沙盘前一道道铁血的军令…外祖父那句“保命之道”…深宫里的谨言慎行…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交织、碰撞。
过了仿佛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周必贤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朱允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却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