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济南,同样是死路。”唐赛儿语气决绝,“王虎,你最熟悉西山地形,想想有没有常人不知的小径,或是能远眺别庄的隐秘所在。刘道长,继续盯着城里那些‘江湖人’,摸清他们的落脚点和联络方式。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必要有所获。”
她深知此举九死一生,但想起母亲冤死,想起周廷玉身处朝堂漩涡,这点险,必须冒。唯有拿到确凿证据,才能撕开赵王伪善的面具,才能……助他一臂之力。这个念头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北平,文华殿东暖阁。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太子朱高炽眉宇间的阴霾。他面前摊开着北平行在刚刚送来的紧急公文,朱棣的朱批殷红刺眼:“北征粮秣,限十月底悉数运抵宣大,贻误者,以军法论!”
“十月底……”太子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如今已是九月中,漕河因秋汛多处淤塞,民夫征集亦不易,这……这如何来得及?”他抬眼看向侍立在侧的周廷玉,“廷玉,安平商社那边,能否再想想办法?”
周廷玉身着青色鹭鸶补子常服,闻言躬身道:“殿下,商社已竭尽所能。目前能动用的船只、人手,均已投入军粮转运。若再强行征调,恐致民间商货断绝,市面萧条,反生事端。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严令山东、河南、北直隶沿途州县,即刻征发民夫,疏通关键河段,并派能干官员督运,确保漕船通行无阻。”
太子叹了口气,脸上愁容更甚:“疏通河道,谈何容易?所需钱粮、民夫几何?地方州县叫苦不迭,都说库空虚,民力疲敝。方才汉王又递了折子进来,言说可效仿洪武旧例,在北平周边加征‘助饷银’,并保举其长史周昂总理此事,可解燃眉之急。”他将一份奏折推给周廷玉。
周廷玉快速浏览,心中冷笑。加征,永远是官僚们最简单粗暴的解决之道,却是百姓身上最沉重的枷锁。汉王此举,无非是想借机把手伸进北直隶的钱粮命脉,同时将可能引发的民怨转嫁给东宫。他合上奏折,沉声道:“殿下,加征之事,万不可行。北直隶百姓甫经迁都扰攘,元气未复,再加征敛,恐生变乱。臣有一策,或可两全。”
“哦?快讲!”太子身体前倾。
“可令户部核查太仓银库及各地钞关结余,先挪借部分银两,用于紧急疏浚河道和雇佣民夫。同时,准许安平商社以未来两年的盐引、茶引为抵押,向江南信誉良好的钱庄拆借现银,就地采购粮米,直接由海路或陆路运往天津卫,再转输宣大。如此,既可避开淤塞的内河,加快速度,又可避免直接向民间加征,稳住民心。所借银两,待明年税收上来,或由商社盐引利润逐步归还。”
太子眼中亮起光芒:“以商社为中介,借商力以补国用?此议甚新!廷玉,你即刻与夏尚书详细商议,拟个章程出来,孤要尽快上奏父皇!”
“臣遵旨。”周廷玉领命,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此策虽妙,却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漕运衙门、地方州县、乃至那些靠加征中饱私囊的官员,都会视此为眼中钉。尤其是汉王,绝不会坐视东宫通过商社掌握如此大的粮秣调配权。
退出东暖阁,周廷玉并未立刻前往户部,而是转道去了翰林院。他需要先见一个人——他的座师,文渊阁大学士杨荣。
杨荣的值房内书香墨韵,与文华殿的紧张气氛截然不同。听完周廷玉关于粮秣筹措的新策,杨荣沉吟良久,方缓缓道:“韫之,此策利于国,便于民,可见你用心了。然则,你是否想过,此举会将安平商社,乃至你周家,彻底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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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廷玉肃然道:“学生明白。然北征乃国事,粮秣关乎数十万将士性命和边境安宁。若因顾忌自身而置国事于不顾,非人臣所为。况且,商社运作透明,账目清晰,学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
杨荣目光深邃地看着他:“问心无愧固然重要,但朝堂之上,并非只有黑白对错。汉王、赵王,乃至那些因循守旧的漕运既得利益者,都会借此发难。你那份关于‘军器监管’的条陈,我已看过,其中提及山东私铸兵械之患,虽未明言,却已触及某些人的痛处。此刻再推出这粮秣新策,恐招致更猛烈的反扑。”
周廷玉知道杨荣指的是他之前借军器监管隐喻赵王之事,心中微凛,低声道:“座师教诲的是。学生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能因惧祸而缄默。”
杨荣叹了口气:“非是让你缄默,而是要你善用其器,把握时机。陛下北征心切,眼下朝局,稳定压倒一切。你这粮秣之策,于国有利,我可暗中助你,在陛下面前分说。但山东之事,关系天家颜面,未有铁证之前,切不可再提。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学生谨记座师教诲。”周廷玉躬身施礼。他知道,杨荣这是在保护他,也是在维护太子系的脆弱平衡。
离开翰林院,周廷玉径直前往户部衙门。与岳父夏元吉的商议倒是顺利。夏元吉身为户部尚书,深知国库空虚和加征之害,对周廷玉提出的“借商力、免加征”的方案十分赞同,两人很快敲定了大致框架,由夏元吉具折上奏。
然而,就在周廷玉以为事情暂告一段落时,刚回到詹事府值房,磐岳便面色凝重地递上一封密信。信是青阳宗通过特殊渠道从济南送来的,只有寥寥数语:“饵已撒,网渐收,蛇将动,速备。”
周廷玉的心猛地一沉。这是唐赛儿和王虎约定的暗语,“饵”指的是他们自己,“网”是赵王的搜查,“蛇将动”意味着赵王很可能已经确定了唐赛儿的身份或踪迹,即将采取更激烈的行动。“速备”,是提醒他早做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风暴。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秋风卷入,让他打了个寒颤。北平的秋日,天高云淡,但他却感到无形的密云正从山东方向缓缓压来,笼罩在头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唐赛儿在济南行险,赵王在京畿蠢蠢欲动,汉王在朝堂虎视眈眈,太子地位岌岌可危……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
他握紧了颈间的螭吻星盘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下来。不能乱,越是危急关头,越要沉住气。他需要尽快弄清赵王下一步的动作,需要确保唐赛儿的安全,需要在朝堂上稳住阵脚。
“磐岳,”他沉声吩咐,“让我们在济南的人,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青娘子’安全。另外,想办法查清,赵王近日与京中哪些人来往密切,尤其是与汉王府、还有……锦衣卫的人。”
“是!”磐岳领命,无声地退下。
周廷玉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南方。密云已聚,山雨欲来。这场风暴,他必须迎头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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