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旨,新授官员觐见谢恩——”太监那尖得像锥子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安静。
跪着的人群里,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
户部侍郎夏元吉,穿着新崭崭的绯红官袍,胸口那只云雁随着步子一抖一抖。他脸瘦瘦的,样子很恭敬,步子不紧不慢,透着股老练,沿着湿漉漉的御道往前走。在离龙椅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整理了一下衣服,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臣,户部侍郎夏元吉,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在这空阔的地方显得特别清亮。
朱棣的目光,像有分量似的压在夏元吉弯着的背上。他记得这人。建文朝堂,兵部尚书齐泰正得势,权倾朝野,喊着要削藩。满朝文武屁都不敢放一个,当时还是个户部小官的夏元吉,居然抱着算盘和账本,在金殿上当面弹劾齐泰虚报兵员、贪污军饷!硬是在建文帝面前,撕开了齐泰的假面具!虽然后来也没能把齐泰怎么样,但也让朝廷闹腾了好一阵,无形中给自己在北平起兵省了点麻烦。这份胆子和算账的本事,朱棣记下了。
“夏元吉,”朱棣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不高,却带着股能定人生死的压力,“让你当这个户部侍郎,管着天下的钱粮,不是让你挂个名好看。”
夏元吉头垂得更低了,脑门贴着冰凉的金砖,大气不敢出。
“朕知道,你在建文朝那时候,敢弹劾齐泰虚报贪墨,账算得明白,事儿也捅到了点子上。”朱棣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夸是贬,“这份胆量和能耐,朕欣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得像老鹰,“不过,这会儿,跟那会儿不一样了。”
“户部,管着天下的户口、田地、钱粮,是国家的命根子!现在刚开张,啥都缺,往北打残元要粮草,往南安抚藩王要赏赐,修新皇宫要金银,安顿流民要粮食……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经过你的手!”朱棣的声音猛地一沉,带着金属的冷硬和警告,“朕要你身子坐得正,账算得清!想办法搞钱,也得省着花,把库房给朕填满了!要是敢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或者把事情办砸了,耽误了军国大事……就别怪朕,不记得你以前那点功劳!”
每一个字都像冰疙瘩,砸在夏元吉心口上。“身子正,账算清”这六个字,既是要求,更是架在脖子上的刀!这新皇帝的“信任”比纸还薄,户部侍郎这位置简直就是坐在火山口,管着新朝廷最要命的钱袋子,站在新旧势力你死我活的风口浪尖,一步走错,那就是万丈深渊!
“臣——”夏元吉又一个头磕下去,脑门接触金砖的冰冷让他一激灵,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和沉重,“夏元吉谨遵圣训!一定日夜不停,拼了老命!管好自己,管严手下!想办法开源,盯紧了节流,把账目弄得清清楚楚,把国库塞得满满当当!保证国库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文钱,都来得明明白白!报答陛下看得起臣的这份大恩!”话说得诚恳,姿态放得极低,心里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住。
“嗯。”上面传来一声听不出滋味的鼻音,“好好干。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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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陛下!”夏元吉再拜,这才慢慢起身,低着头,弓着腰,一步步退下丹陛。转过身走回官员队伍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背上那层官袍,已经被冷汗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这又长又闷的登基大典,总算熬完了。日头升到了头顶,明晃晃地烤着大地,把奉天殿前广场上没干的水汽蒸腾起来,混着人身上汗味、尘土味,还有那若有若无、阴魂不散的血腥气,搅和成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热浪。
夏元吉跟着退潮一样的官员们,默默地走出承天门。皇宫高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带来片刻阴凉,却吹不散心头的憋闷。他没坐新给他配的轿子,只带了一个贴身的老仆,沿着宫墙外僻静的小巷子走。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嗒嗒地响,两边高墙把喧闹和阳光都挡在外面,巷子里又暗又静。
拐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一座不大的宅子。门脸朴素,灰墙黑瓦,只有门头上那块新挂的、亮得晃眼的“户部夏府”匾额,在这暗沉沉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扎眼,无声地嚷嚷着主人身份不一样了。
刚迈进二门,一阵清脆、欢快的婴儿咿呀声,就像山泉水似的迎面泼来,一下子冲散了他满身的疲惫和心头的凝重。绷紧的神经,奇异地松快了些。
夏夫人早就抱着女儿夏雨柔等在正房廊下,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可爱,在未来将以其精明的商业手腕,为周廷玉打造庞大的商业帝国,并以其温婉与智慧,将他那因凤凰与相柳之力而躁动不安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就是是前世那个在大山深处将全部青春与炽热爱恋都寄托于周廷玉一身的林筱黛的转世,此刻,那前世的执拗与坚韧、奉献与隐忍,已化作她清澈眼瞳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柔韧与灵秀,静待岁月唤醒。“雨”润万物,暗合她未来滋养一方财富与秩序的使命;“柔”能克刚,预示她将以似水柔情,平衡周廷玉生命中那冰与火的极端。这两个字,与“廷玉”的刚硬清华,恰是阴阳互济,宛若前世未尽缘分在今生的悄然呼应。
夏夫人今日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裙子,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迎上来:“老爷回来了。”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抹不掉的忧虑。新朝廷刚立,血还没擦干净,丈夫一下子坐到管钱粮的火山口,是福是祸,真不好说。户部这地方,管着整个国家的钱袋子,动哪儿都牵扯一大片,更是新旧两派势力较劲的中心。
“嗯。”夏元吉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妻子怀里那个小包裹上,脸上僵硬的线条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接过来。
小娃娃刚过百天,穿着崭新的红绸小袄,衬得小脸粉嘟嘟的。乌黑的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忽然被老爹头上那顶乌纱帽的帽翅吸引住了。那帽翅随着夏元吉的动作一颤一颤,在透进巷子的阳光下闪着微光。小家伙伸出胖乎乎、像嫩藕节似的小胳膊,咿咿呀呀地,竟然准确无误地朝那颤悠的帽翅抓过去!
夏元吉下意识地微微偏了偏头。女儿的小手抓了个空,似乎不太乐意,小嘴一撇,发出更响亮的咿呀声,小手在空中挥舞着,不屈不挠地再次抓向那象征权力的翅膀。
这天下,这朝堂,何尝不似这顶乌纱?无数双手,明的暗的,都在争着,抢着,想要抓住那颤动的权柄之翅。夏元吉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举动,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这次没再躲闪,任由那只小小的、软乎乎的手,抓住了那坚硬的帽翅。
小家伙心满意足地笑了,小手紧紧攥着,仿佛抓住了全世界最有趣的玩具。
新朝的棋盘,刚刚摆开。
朱棣在奉天殿前,掷下了定鼎江山的第一子,用血与火铸就了他的“永乐”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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