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廷玉立刻察觉:“怎么?旧伤未愈?”他知她虽玄阴之体已愈,但韩庄闸行动中亦受了些暗伤。
“不妨事。”唐赛儿摆摆手,却感觉一股温和的暖流已透过他悄然按在她后心的手掌渡入,迅速抚平了那一点不适。她脸微微一热,却没有避开。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火噼啪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历经山东生死与共,又有《璇玑谱》的深刻羁绊,许多话已无需多言。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周廷玉收回手掌,问道。
“等你这边漕规大事定了,我便回山东。”唐赛儿道,“‘青阳济世堂’根基尚浅,李彪和赵王府那条线,也不能放松。对了,北平行在虽不比京师,但达官显贵也不少,你这新贵门前,怕是很快就要车马盈门了。其中利害,你自己把握。”
“我明白。”周廷玉点头,“北平情势复杂,你也要万事小心。若有急事,老方法联络。”
“知道。”唐赛儿站起身,重新裹上斗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深深看他一眼,身影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寒冷的雪夜之中。
周廷玉独立窗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唐赛儿的存在,如同他在暗夜中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副手脚,至关重要,却也让他时时牵挂。
接下来的日子,周廷玉便投入到繁重的漕规章程修订之中。他暂借了工部的一间值房,每日里与户部、工部的官员、还有从南方召来的几位老漕工、甚至安平商社有经验的管事一同商议,条分缕析,争论不休。他既要遵循陛下的意图,平衡各部利益,又要将自己在运河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弊病革除,更要防着有人暗中使绊子。
这日午后,正与几位郎中主事争论“漕引”发放细则,忽闻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尖着嗓子道:“周大人,汉王殿下驾到!”
值房内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周廷玉心中一凛,整理衣冠,迎出门外。只见汉王朱高煦一身簇新的亲王常服,披着玄狐大氅,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正负手站在院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微臣周廷玉,参见汉王殿下。”周廷玉依礼参拜。
“呦,周大学士,快请起。”朱高煦虚扶一下,语气夸张,“本王听说周大学士在此为父皇分忧,修订漕规,真是辛苦。特意过来瞧瞧,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
他话语看似热情,眼神却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周廷玉起身,垂眸道:“有劳殿下挂心。修订漕规乃陛下钦命,臣等只是依例办事,不敢劳烦殿下。”
“欸,这话就见外了。”朱高煦踱步走进值房,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稿卷,随手拿起一份翻了翻,“运河畅通,关乎北疆军务,本王也是关心则乱嘛。听说周大学士新规,要让那些商贾也来分一杯羹?这…与民争利,怕是有些不妥吧?”
周廷玉心知他来者不善,沉声道:“殿下明鉴。以商辅漕,并非与民争利,而是借助商贾之高效,补官漕之不足,ultimately利于国计民生。且承运范围、运价皆有严格限定,绝不会冲击官漕根本。”
“哦?是么?”朱高煦放下文书,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威胁,“周廷玉,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在这北平城里,什么事该做,什么人不该得罪。漕运这潭水,深得很,不是你一个五品官能搅得动的。别仗着有太子撑腰,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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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内气氛顿时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其他官员大气都不敢出。
周廷玉面色不变,迎上汉王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臣修订漕规,臣便尽心竭力,为陛下、为朝廷办差。至于其他,非臣所敢虑。”
朱高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好,好一个忠君之事!周大学士,但愿你这股忠心,能一直保持下去。我们…来日方长。”说罢,猛地一甩袖,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值房内一片死寂。良久,一位工部老郎中方抹着汗低声道:“周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廷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淡淡道:“无妨。我等继续议事。”
经此一闹,他更清晰地认识到,修订漕规绝非单纯的政务,而是更深层次政治博弈的延伸。他必须更加谨慎,也要更快地推进。
他加快了进度,白日与各部商议,晚间则独自挑灯夜战,梳理条款,推敲细则。有时遇到难解之处,便会下意识地摩挲颈间的螭吻玉佩,凝神推衍。自与唐赛儿双修之后,他的推衍之力愈发精进,虽不能洞悉万事,却常能在纷繁头绪中捕捉到最关键的那根线头,或是预感到某些条款可能引发的潜在阻力,从而提前规避或做好准备。
数日后,漕规章程草案初成。周廷玉呈送东宫(太子监国,副本送北平行在)的同时,也通过特殊渠道,送了一份摘要至山东,听取唐赛儿从民间视角提出的意见。唐赛儿很快回复,指出了几处可能被胥吏利用的漏洞,以及漕丁待遇保障的细节问题。周廷玉据此又做了修改,草案愈发完善。
然而,就在草案即将上呈御览前夕,周廷玉收到了一封来自南京的家书。是妻子夏雨柔的亲笔。信中除了家常问候,还提及一事:近日南京官场传闻,有御史准备弹劾他“借修订漕规之机,笼络商贾,结交地方,似有营结私党之嫌”。虽未指名道姓,但风向已然不对。
周廷玉放下信纸,走到窗边。北平的雪又下了起来,漫天飞舞。他知道,这是汉王的反击开始了。无需真凭实据,只需一点流言,便能在他与太子之间,在他与皇帝之间,种下猜忌的种子。
他沉思片刻,回到书案前,并未立即写信辩解,而是提笔给岳父夏元吉写了一封信,只谈公务,详细阐述了“漕引”制度的设计初衷、监管措施以及对朝廷财政的益处,请岳父这位户部尚书从专业角度予以指正。同时,他又给太子朱高炽上了一道密折,除了汇报漕规进展,更主动请求陛下派遣得力干员,全程监督“漕引”试行过程,“以期公允,杜天下悠悠之口”。
这两封信,一封借岳父之口以专业立场说话,一封主动要求监督以示坦荡,既是应对,也是以退为进。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感到轻松。推衍之力带来的模糊预感提醒他,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他想起离京前,父亲周必贤的叮嘱:“京畿之地,暗流汹涌,谨言慎行,守常应变。”又想起唐赛儿的警告:“你这新贵门前,怕是很快就要车马盈门了。”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变得愈发沉静。既然已踏入这漩涡中心,便唯有步步为营,借力打力。这正五品的官阶,并非终点,而是真正博弈的开始。他拿起那份凝聚了心血也蕴含着风险的漕规章程草案,目光落在窗外被冰雪覆盖的、沉默而巨大的北平皇城之上。
雪,越下越大了。而京城暗处的风波,才刚刚掀起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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