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地群山在八月骄阳下蒸腾着草木勃发的气息。禄水河畔,新设的龙场卫营盘刚夯下最后一层土,烟尘未散。周必贤一身都指挥使的绯色麒麟袍,立在辕门高台上,身姿笔挺如标枪。他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军阵,新打制的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铁灰色。
“龙场卫,卡死川黔咽喉!”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撞在四面山壁上激起回响,“李春喜!”
“末将在!”李春喜大步出列,甲叶铿锵。这位昔日的野猪箐悍匪,如今已是正三品指挥使,脸上那道狰狞刀疤都透着一股沉煞气。
“给你三个月。”周必贤手指点向营盘外莽莽群山,“我要这方圆百里,匪踪绝迹,商旅无惊。一根草标插错地界,我唯你是问!”
“诺!”李春喜抱拳,声如闷雷,眼神狠厉地扫过麾下军官,无人敢与之对视。
马蹄踏碎禄水卫外的寂静。周必贤勒马河滩,看着滚滚浊流。新任指挥使雷猛正指挥兵卒架设巨大的水车,绞盘吱呀作响,粗大铁链沉入河心,似要锁住这奔涌千年的煞气。
“侯爷!”雷猛抹了把汗跑来,“按您吩咐,河底沉了‘镇河铁牛’,岸上立了‘分水金剑石’!再有水匪想借急流遁走,先问问咱们的绞盘答不答应!”他拍着腰间新配的雁翎刀,一脸凶悍。
周必贤只微微颔首,目光投向更上游云雾缭绕的层台卫方向。岩桑在那里,用刀和血在生苗地盘钉下这颗钉子。新设的三卫,如同三把淬火的尖刀,狠狠楔入黔地肌理。刀把,终究牢牢攥在他周家的掌中
小龙塘后山,古木森然。一座青瓦石墙、气象肃穆的殿宇群落,静静卧在向阳坡地上。飞檐斗拱在秋阳下勾勒出利落的剪影,主殿高悬“青阳宗”匾额,铁画银钩。
院中巨大的青铜香炉青烟笔直。玄真道长一身崭新的玄色道袍,银簪束发,立在香炉前的月台上。他身侧,刘伯温化名的青阳子,只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缀,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周起杰换了寻常的深蓝细布直裰,与刘瑜、奢香站在前排,神色平和,只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周必贤快马赶回,风尘仆仆,按剑立于父母身侧,周必诚、刘青、田肃等小辈肃立其后。
“吉时已到——!”担任司仪的云鹤道长朗声高喝,声震林樾。
钟鼓之声次第响起,浑厚悠远,惊起山间无数飞鸟。玄真道长稳步上前,取过云鹤奉上的三柱高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插入青铜巨炉。
香烟缭绕,直上青冥。
“皇天后土在上!日月星辰共鉴!”玄真道长声如金玉,穿透钟鼓余韵,“今有青阳一脉,承天地正气,继先贤遗志,开宗立派于此!上观天象,下察地脉,明阴阳消长,究人事兴衰!护持正道,泽被苍生——开山!”
“开山——!”殿前广场,数百观礼的土司头人、周家部属、书院学子、附近山民齐声应和,声浪排空。
净水泼洒,涤荡石阶。玄真道长展开一卷玄色文牒,朗声宣读开宗缘由、宗旨戒律。最后,他取过一方青玉大印,饱蘸朱砂,在文牒末尾重重钤下“青阳玄真”四个殷红篆字!
开宗礼成。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云鹤手捧名册上前,声音清越:“收徒仪启!应选弟子,入列!”
人群分开,二十余名少年少女鱼贯而出,在香炉前排成两列。大的不过十六七,小的才十二三,有汉家子弟,也有彝、苗装扮的少年,个个眼神清亮,隐含激动与忐忑。
阿若,一个眉清目秀的彝族少女率先出列。她走到香炉前,对着玄真、青阳子、云鹤三位师长位置,深深三揖到地,起身时声音清越:“弟子阿若,黔西彝人!愿入青阳门墙,穷究山川脉络,通晓天地之机!披荆斩棘,九死不悔!”
陈墨,来自清阳书院的汉家少年,斯文中透着股机灵劲,行礼如仪:“弟子陈墨,愿随师长,观星象以明时势,察地气以定行藏!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石生,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眼神却像山里的岩石般沉实。他上前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地:“弟子石生,山里捡的娃,没大名。就想学真本事,让寨子少遭灾,让路好走些!”
一个接一个,少年们报上名号,道出来意,呈上亲笔书写的拜师帖。青阳子(刘伯温)的目光如古井无波,只在几个名字上略作停留。
“呈帖。”云鹤示意。
弟子们依次上前,将手中拜帖恭敬奉于三位师长面前的檀木案上。玄真与云鹤各自取过几份,凝神细看。青阳子却纹丝不动,目光掠过那些墨迹未干的纸张,仿佛已洞穿一切。
“阿若。”青阳子忽然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那彝族少女年身上,“你帖中言,欲‘通山川脉络’。那我问你,若两军隔河对峙,敌据北岸山势雄峻,如虎踞龙盘;我处南岸地势平缓,如卧牛引水。此局,气脉当如何夺?又如何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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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若毫不犹豫答道:“回先生!虎踞龙盘,其势在‘聚’!当以奇兵扰其侧翼,断其水源粮道,如抽薪止沸,散其聚势!我处卧牛引水,看似平缓,却暗藏绵长之机!当深沟高垒,广布疑阵,引敌来攻,耗其锐气!待敌势散我气盈,再寻其地脉流转薄弱处——或为河湾浅滩,或为山脊泄气之豁口,雷霆一击,可断其‘龙脊’!
“善。”青阳子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夺势散聚,守正出奇。知地脉,更须知人心向背。此方为‘夺’字真意。”
他目光转向陈墨:“陈墨,你言欲‘察地气以定行藏’。若夜引百人,需无声穿越三十里苗岭密林,避瘴疠,躲苗寨巡丁。当如何‘察气’以定路线、时辰?”
陈墨深吸一口气,显然早有腹稿:“回先生!一察星月之辉,辨方位,定子丑寅卯,选巡丁懈怠之时;二察草木之息,背风坡多生蕨类、苔藓湿润处,少毒瘴;三察鸟兽之踪,獐鹿常行小径可通人,夜枭惊飞处必有巡哨!行藏之机,尽在‘气’动之间!”
“嗯。”青阳子不置可否,只问,“若遇绝壁深涧,地气断绝,飞鸟难度,又当如何?”
陈墨一滞,额角见汗。旁边一个叫陆九的瘦高少年突然插话,声音带着湘西口音:“先生!绝壁非绝路!可察岩缝渗水处,必有藤蔓根系深扎,可为攀援之点!深涧水汽升腾处,若在寅卯之交遇冷凝结雾,可短暂遮掩身形强渡!此亦地气流转之机变!
青阳子目光在陆九脸上停留一瞬,依旧无波:“机变可取,然行险终是下策。山川有灵,当敬之,用之,不可轻犯。”他不再追问,转向石生,“石生,你无帖,只言‘让路好走’。若要在莽莽群山开一条通滇驿道,避塌方,躲瘴疠,省民力,缩短百里。当先察何处?”
石生黝黑的脸膛绷紧,闷声道:“先生,先察水!”
“哦?为何?”
“水往低处流,人随水走!河谷平,好开路!但水大的河谷怕塌方,水小的河谷怕断流干死!要找那种…水不急不缓,两边山不高不陡,石头缝里长着老树根的地方!这种地方,地气稳!路开出来,塌不了,渴不死牲口!”他顿了顿,又补充,“还得看蚂蚁窝!蚂蚁打洞深又稳的地方,下面土石也扎实!”
这番朴实又暗含至理的话,让肃立的周起杰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奢香眼中也露出赞许。
青阳子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返璞归真,见微知着。大道,未必只在星辰高渺处。”他目光扫过余下少年,“尔等可记下了?青阳之道,观星辨位,察气定机,最终落于一个‘用’字!上佐君王定国,下安黎庶保家!非为虚谈玄理,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