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劈开思南官寨的窗棂时,几缕微尘在光柱里浮沉。周必贤穿戴齐整,推开那扇仿佛重逾千斤的房门。门外石阶下,景象刺得他瞳孔骤缩。他带来的十二名亲卫,竟有四人被苗家汉子反剪双臂,死死押在当院!他们个个面红耳赤,甲胄歪斜,露出的内衫领口被粗暴撕开。身旁紧跟着的苗家少女,云鬓散乱,百褶裙上蹭着泥污,绣花衣襟歪斜着露出半截肩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直勾勾地钉在亲卫身上,混杂着羞愤与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将军!”其中一个叫王虎的亲卫看到周必贤,喉头滚动,猛地挣扎起来,脖颈上青筋暴凸,“我们冤枉!昨夜…昨夜酒水里有东西!”押着他的苗家汉子蒲扇般的大手立刻捂上他的嘴,力道狠得几乎要将下颌捏碎,只余下呜呜的悲鸣。
“将军!”田宗鼎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刻骨的沉痛,“家门不幸,惊扰了侯爷安歇…可这祖宗传下的规矩,血淋淋地摆在这里!”他指着院中那几对狼狈的男女,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苗疆女儿的清白,比山巅的雪莲还珍贵!沾了污,只有两条路!要么,”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寨子后山深不见底的寒潭方向,“绑上石头沉入潭底,血祭山神!要么——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娶进门去!天王老子来了,也改不了!”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周必贤,那里面翻涌的已非昨夜的谄媚,而是孤注一掷的狠戾与不容置疑的胁迫。“将军!您身份贵重,是我思南的恩人,更是朝廷的柱石!昨夜之事,若传扬出去,您一世英名何存?朝廷体面何在?这些随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目光扫过那几个被死死制住的亲卫,“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沉潭?”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却字字如刀,“烦请侯爷暂留贵步,亲自处置这些兄弟,更要给我田家,给我震儿,给这百峒苗疆,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他手一挥,几个剽悍的苗兵立刻上前,虽未动手拉扯,但那围堵的架势,已将周必贤困死在这小小的院落之中。
周必贤立在门廊阴影里,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卷过甲叶,却吹不散心头那团屈辱与冰冷的怒火。他目光掠过院中亲卫绝望的脸,掠过田宗鼎眼底那抹得计的寒光,掠过长老们手中紧握、象征生杀大权的藤杖。孤立无援,身陷绝境。他下颌绷紧如铁,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最终,他一个字也未吐出,猛地转身,大步走回那间充斥着他与田震气息的房间,反手重重摔上了门。沉重的木门撞击声,如同一声闷雷,砸在院中每个人的心头。
田宗鼎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嘴角极快地撇了一下,随即换上沉痛的表情,对几位长老低语几句。很快,院落被更多的苗兵围住,刀鞘与甲叶碰撞的轻微声响,宣告着无声的囚禁。
第一日,滴水未进。
桌上精致的漆器食盒揭开,是思南特有的血粑鸭,红油赤酱,香气扑鼻。田宗鼎亲自端来,隔着门,声音带着恳切的哀求:“将军,千错万错,人是铁,饭是钢,您身系黔地安危,万不能如此糟践自己啊!吃点吧,老朽求您了!”门内死寂一片,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呼吸声隐隐透出。
食盒原封不动地被端走。
第二日,粒米未沾。
换了一个人来。是田宗鼎倚为臂膀的陈师爷,声音斯文,却字字诛心:“侯爷,您这般绝食,除了伤及自身,于事何补?田大小姐冰清玉洁,遭此横祸,闺誉尽毁,生不如死。您麾下那几位兄弟,按苗疆古规,三日后便要沉潭祭神!您难道忍心看着他们因您一时意气而枉送性命?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敢作敢当。田家所求,不过是一个名分,一个体面。若您肯点头,田宣慰愿倾思南之力,永为侯爷臂助,共保黔地安宁。侯爷三思啊!”门内依旧无声,只有那沉甸甸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食盒再次冰冷地被撤下。
第三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窗纸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田震端着一个粗陶碗,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素净的靛蓝布衣,脸上洗尽了脂粉,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眶红肿。她将碗轻轻放在桌上,里面是熬得浓稠的白粥,散发着谷物的清香。
周必贤背对着门,坐在窗前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如孤峰,却透着一种被重压摧折的疲惫。几日水米不进,嘴唇干裂起皮,下颌线条更显嶙峋冷硬。
“周将军…”田震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喝点粥吧。”
周必贤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我知道,你恨我爹,恨这算计,更恨…恨这荒唐事。”田震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紧绷的后颈上,“可我不悔。”
周必贤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田震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青阳书院里,你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我就记住了。后来思南官寨被毁,我父重伤,族人流离…是你带兵来了,是你给了我撑下去的力气。那会儿,我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着冷得像块冰,可做的事,又像火一样能暖到人心窝子里去…”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少女情窦初开时最纯粹的倾慕,“这次…是我爹的局,可把身子给了你,我田震…不悔。我心甘情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这院子里的人,拦不住我。趁现在天快黑了,寨子西边马厩后面有条小路通后山,我知道那里守卫换班的空隙。我送你,还有你那几个亲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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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血色残阳彻底沉入山峦。房间内光线昏暗下来,周必贤的身影在暮色中更显孤峭。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几日绝食的煎熬,让他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眸在昏暗中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直直刺向田震。那目光里没有她预想的感激或松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和令人心悸的疲惫。
“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我周必贤若拍马一走,你田家颜面扫地,百峒苗人视为奇耻大辱,一场燎原大火立时便起!朝廷会怎么看?是周家恃功跋扈,凌辱土司,逼反苗疆!届时,兵锋所向,血流漂杵…我周家数代心血,西南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安宁,尽付东流!”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着干涩的喉咙,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田姑娘,你的情意,周某…愧领。可这盘棋,不是儿女情长能解的。我走不了。”
田震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端着粥碗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她看着他眼中那片沉沉的、属于整个黔地安危的重压,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绝然,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滚烫的泪珠,终于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放下那碗再也无人会碰的白粥,转身踉跄着奔出了房间,压抑的啜泣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同一片暮色,沉沉压在毕节卫镇南侯府的书房上。气氛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热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