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蹲下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伸出那只戴着粗糙的、指关节处已经磨得发白的帆布手套的手,毫不客气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按压、拨弄着林伟伤口周围的皮肉,检查红肿程度、弹性以及有无隐藏的脓肿。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外科医生般的、近乎冷酷的专业和冷静,力道不轻,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疼痛,疼得林伟龇牙咧嘴,倒吸冷气,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呼,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刚干了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死不了。”检查完毕,哑巴站起身,给出了一个冰冷、客观、不带任何安慰色彩的结论。然后,他重新拿出那个红十字标记的铁皮急救盒,用石洼里舀来的清水和那瓶高度白酒,再次为林伟仔细地清洗了伤口(白酒淋上去的滋味,如同烈火烧灼),撒上新的消炎药粉,然后用干净的纱布和绷带,以熟练而牢固的手法重新进行了包扎。他的包扎技术远比林伟自己胡乱缠绕要专业得多,既能有效压迫止血,又不会过于影响血液循环。
做完这一切,哑巴又坐回那个小马扎上,重新拿起磨刀石和短刃,“沙……沙……”的磨刀声再次有节奏地响起。岩洞内重新陷入了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磨刀声、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岩缝水珠滴落的“滴答”声,以及两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林伟躺在地铺上,身体虽然依旧被疼痛和虚弱包裹,但精神和缓了过来,大脑开始重新运转。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像这样被动地待着,仅仅作为一个被收容的伤号。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了解这个深不可测的“哑巴”,必须弄清楚当前的处境,必须为下一步的行动寻找线索和方向。这个沉默寡言、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是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但也可能是一个更加危险的谜团中心。信任是奢侈品,但有限的、基于利益交换的合作,或许是生存的唯一途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种种不适,鼓起勇气,率先打破了这片压抑的沉默:“前辈……这次,真的多谢您了。”他用了敬语“前辈”,既表示尊重,也带着试探,想看看对方对这类称呼的反应。
磨刀声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平稳地持续着。哑巴佝偻的背影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但完全不以为意。
林伟不气馁,继续小心翼翼地、选择性地透露信息,试图投石问路:“追杀我的那伙人……很不一般。他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下手狠辣,不像普通的黑道或者警察,倒像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特种人员。”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哑巴的背影,尤其是肩颈部位的肌肉线条,希望能捕捉到一丝细微的反应。“他们好像……在找一样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他刻意模糊了“东西”的具体所指。
哑巴磨刀的动作依旧如钟摆般稳定,帽檐下的阴影没有任何晃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这种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沉默,反而带给林伟更大的压力。
林伟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必须抛出更有分量的信息,才能撬开这坚硬的蚌壳。他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颤抖,吐出了那个从U盘禁忌知识中看到的、可能关联重大的关键词:“我怀疑……他们可能跟……‘第七观测站’有关。”
“沙——!”
磨刀声戛然而止!
不是缓缓的停止,而是如同琴弦骤然绷断般的、干脆利落的中止!
岩洞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然后又被某种无形的、冰冷沉重的物质所填满!煤油灯的火焰似乎都为之凝滞,光线暗淡了一瞬!一种庞大、冰冷、锐利如实质的“注意力”,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刀,以哑巴为中心,轰然降临,瞬间将林伟牢牢锁定!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漠然的“注视”,而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禁忌的、带着极度震惊、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痛苦与愤怒交织的剧烈反应!虽然哑巴的身体姿势没有任何变化,依旧背对着他,但林伟全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倒竖起来,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天敌般的极致危险感,让他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停滞了!
林伟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冰凉黏腻。他赌对了!哑巴不仅知道“第七观测站”,而且反应如此剧烈!这个关键词,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一把锈蚀千年的巨锁!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岩洞,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林伟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以及牙齿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的声音。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哑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千钧重负般的沉重感。他抬起头,一直压得很低的帽檐下,那双眼睛第一次毫无遮挡地、清晰地迎上了林伟的视线。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眼眶深陷,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和风霜的痕迹。眼白浑浊,带着血丝,透露着长期的疲惫与警觉。但那双瞳孔,却如同两颗被埋在灰烬中灼烧了千年的黑曜石,深邃、冰冷、锐利得可怕!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与痛苦的沧桑,以及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冰冷刺骨的杀意与悲伤交织的复杂火焰。这双眼睛,仿佛看透了太多的生死,承载了太多的秘密,以至于任何与之对视的人,都会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盯着林伟,那目光如同有形质的探针,仿佛要刺穿他的颅骨,直接读取他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干燥的唇皮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缓慢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第十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