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棒。”李婉婷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应有的喜悦和温度,像一段失去水分的枯木。
又是一阵漫长而难堪的沉默。
往常这个时候,妞妞早就按捺不住被“冷落”的焦躁,非要挤到镜头最前方,用它自己的方式刷足存在感不可了。陈启明在屏幕那头会故意逗它,对着屏幕做出各种夸张的鬼脸,或者发出奇怪的声音。妞妞就会好奇地歪着它的大脑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困惑,耳朵随着哥哥的表情一动一动,仿佛在努力思考和理解这个两脚兽又在搞什么名堂,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总能引得全家哈哈大笑。
而现在,手机被一个专门的支架稳稳地固定在茶几上,画面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清晰得连彼此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传输也异常清晰,没有任何杂音干扰。
但也正因如此,这份过分的“稳定”和“清晰”,反而成了一种令人心慌的、冷酷的提醒。
“它……”陈启明突然毫无预兆地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它最后……走得痛苦吗?”
李婉婷一直强忍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屏幕里儿子那双充满了痛苦和探寻的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说它不痛苦?它明明承受了那么剧烈的腹痛和高烧。说它痛苦?它最后的神情又是那么平静安然。
“周医生说,”陈建国在这时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稳下的细微震颤,“它走得很安详。是在我们自己家里,在我们两个人的陪伴下,躺在它最喜欢的那个垫子上,晒着最后一点温暖的夕阳……离开的。没有折腾,没有太多的痛苦。”
陈启明在屏幕那头深深地低下了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能看到他柔软的黑发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得像只兔子,里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那就好……”他轻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它最怕疼了……胆子也小。记得它小时候,我第一次带它去打疫苗,针头还没扎进去,它就好像预感到什么,吓得直往我怀里钻,把整个脑袋都埋在我胳膊下面,身体抖得像筛子……还得我捂着它的眼睛,医生才能顺利打完……”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这汹涌的情感冲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了。
陈启明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说起他大二那年寒假,他牵着妞妞在小区里遛弯,遇到一只体型不大却异常凶悍的流浪狗,对着他们狂吠不止,作势要扑上来。平时温顺得甚至有些胆小的妞妞,在那一刻却毫不犹豫地猛地向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背部的毛发瞬间炸起,对着那只流浪狗龇出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的吼声,那是他从未听过的、充满保护欲的声音。
“那时候……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陈启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泪水终于滑落,“它……它原来这么勇敢……为了保护我,它敢去面对比它凶恶的对手……可是,可是它这个傻狗,连打架都不会……就会虚张声势……吓唬人……”
李婉婷清晰地记得那天。妞妞回家后,还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晚饭都没怎么吃,晚上更是固执地非要睡在陈启明卧室的门口,怎么哄都不肯回自己的窝,仿佛生怕那只流浪狗会追到家里来伤害它的小主人。
“它总是这样……”陈建国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接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柔和的东西,像是坚冰下流动的温水,“看起来……傻乎乎的,没心没肺,只知道吃和玩……其实……它什么都懂。谁对它好,它心里清清楚楚……也知道……该怎么去爱我们。”
这是妞妞离开后,陈建国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如此主动地、带着明确情感地提起它。李婉婷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丈夫,发现不知何时,他那双总是显得冷静甚至有些严厉的眼睛,眼圈也悄悄地泛红了,里面闪动着不易察觉的水光。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但主题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变成了一场对妞妞自发而无组织的追思会。三个人轮流说着记忆中关于它的点点滴滴,那些平凡的、琐碎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的瞬间。他们时而因为回忆起某个它出糗或搞笑的画面,而短暂地、发自内心地破涕为笑,那笑声虽然短暂,却像是阴霾天空下透出的一缕珍贵阳光;时而又因为某个细节勾起了更深切的思念和永远失去的痛楚,而陷入长久的、只能听到彼此压抑呼吸声的沉默。眼泪和笑容,在这特殊的时空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墙上挂钟的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了数字“9”。沉郁的报时钟声,嗡鸣着敲响了九下,打破了客厅里弥漫的悲伤氛围。
陈启明像是被钟声惊醒,抬起手,用袖子有些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那个……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正常,“我……我得去复习了。”
“好,加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李婉婷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鼓励的、却难掩疲惫的微笑,“也别学太晚,注意身体。”
“嗯。”陈启明点了点头,目光在父母脸上停留了片刻,犹豫了一下,嘴唇嚅嗫着,最终还是低声说道:“下周……下周视频的时候,我们……别再……”
他没有说完,但那悬在半空的话语,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恳求与痛楚,屏幕这端的陈建国和李婉婷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再……下意识地寻找。别再……满怀期待地等待。别再……提起那个名字,勾起那份悲伤。别再……期待那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第四个家庭成员的身影和声音了。
视频终于在一种混合着悲伤、理解和无奈的氛围中挂断了。手机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李婉婷和陈建国并排坐在沙发上、那两张写满了疲惫与哀伤的脸庞。
客厅里再次恢复了它在这一周里惯有的、令人不适的寂静。窗外的夜色,变得更加深沉浓重,仿佛要将所有的光和声音都吞噬进去。
“下次……”李婉婷望着黑暗中窗外遥远的、别人的灯火,声音轻得像梦呓,“下次……我们要学着……适应了。”
陈建国没有立刻回答。在黑暗中,他沉默着,然后伸出手,在沙发上摸索着,找到了妻子冰凉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这个周六的晚上,陈家的视频通话,第一次如此“完美”地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没有因为一个毛茸茸脑袋的突然闯入而被打断,没有因为一只淘气爪子的误触而意外挂断,画面从头到尾都稳定清晰,声音传输流畅无阻,没有任何宠物吠叫或撒娇呜咽的背景杂音。
但也正是第一次,如此寂静,如此“完整”地只有三个人的声音,如此令人心碎地提醒着他们,那个曾经鲜活地、吵闹地、不可或缺地存在于他们生活中的金色身影,已经永远地缺席了。这份“完美”的寂静,成了这个夜晚,最沉重、最难以承受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