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氤氲中,他恍惚又看见那天的闸北识字班——硝酸泼洒时的刺鼻气味,年轻教员面目全非却仍挺直的脊背,粪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还有后来巷口小贩叫卖的“识字者瘟疫特效药”。
换上程添锦放在衣架上的丝绸睡袍时,布料摩挲过锁骨处的红痕,让他动作顿了顿。书房里,那盏绿罩台灯还亮着,照得案头那本《牡丹亭》的烫金标题闪闪发亮。
林烬坐在程添锦常坐的皮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表盖内侧“程林氏”三个小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书桌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报纸——9月4日的《申报》,角落里不起眼的一则新闻:“闸北区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已造成12人死亡”。
报道旁边是程添锦用钢笔写的一行小字:“毒非在馅,而在皮”。
林烬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程公馆的花园里,那株西府海棠在夜风中摇曳,地上落红成阵。
他想起前天夜里程添锦伏案工作时,月光是如何描摹他清瘦的侧脸;想起他谈起工人夜校时眼中闪烁的光;想起今早他给自己系领扣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喉结的温度。
怀表的秒针“嗒嗒”走着,已经过了十点。林烬摸出顾安给的那包辣条,牛皮纸在台灯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1932年的上海,这包来自未来的零食像是个荒诞的隐喻。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
林烬看见程家的黑色雪佛兰缓缓驶入公馆大门。车灯照亮了程添锦疲惫却依然挺拔的身影,他手里还捧着几本厚厚的教案。
林烬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迅速把辣条塞回抽屉,顺手理了理睡袍的衣领。
当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他故意翻开《牡丹亭》,做出一副专心阅读的模样。只是书页在微微发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字样在眼前模糊成一片。
程添锦的脚步很轻,但林烬还是听见了。他故意没有回头,只是手指微微收紧了书页,纸张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温热的胸膛忽然贴上他的后背,程添锦修长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带着初秋夜风的凉意和一丝淡淡的墨香。林烬的手轻轻颤抖着,覆上对方的手背,触到指节处因常年执笔而生的薄茧。
一个吻落在耳垂,柔软而克制,像蝴蝶掠过花瓣。林烬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近别去了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叹息,尾音消失在程添锦的呼吸里。
身后的人没有立即回答。
林烬能感觉到程添锦的心跳透过薄薄的丝绸睡袍传来,平稳而有力。
程添锦的下巴抵在他肩头,声音低沉:“顾安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林烬没有否认,只是将手指插入对方的指缝,十指相扣:“他说。。。。。。虹口新增了日军巡逻队。”
书桌上的台灯忽然闪烁了一下,钨丝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墙上两人的影子随之晃动,纠缠在一起又分开。程添锦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林烬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是上个月搬运禁书时被铁丝划伤的。
“你知道我做不到。”程添锦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那些孩子。。。。。。”
林烬突然转身,丝绸睡袍在动作间发出簌簌声响。他直视着程添锦的眼睛,在对方浅褐色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那至少。。。。。。至少让我跟你一起。”
程添锦眼底敛了光,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擦过那颗泪痣:“你明明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
书桌上的《牡丹亭》被夜风吹开,停在《惊梦》那一折。油墨印着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林烬抓住程添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指痕:“程添锦。。。。。。”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接着是汽车急刹的声音。两人同时僵住。程添锦迅速走到窗前,轻轻拨开窗帘一角——公馆外的马路上,几个巡捕正拦下一辆黄包车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