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染织厂,常柳青正俯身检查一批新缎的纹理,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小常先生!”
他转身,只见明萱芷笑盈盈地站在织机旁,裙裾在斜照里泛着柔和的光。自她成年后便常来织厂学习,那双巧手很快掌握了织造的诀窍,针线在她指间流转如蝶。
“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常柳青拭去额角的细汗,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怕是再过些时日,连天光锦都难不倒你了。”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从学堂里蹦跳的小姑娘,出落成眼前亭亭的少女。那份自幼相伴的情愫,早已如蚕房里的春蚕,悄悄吐丝,将他的心密密缠绕。
“还不是小常先生教得好!”明萱芷眨着水漾的眸子,俏皮地歪头,“天光锦我可织不
来,这么要紧的活儿还得你来。等你好好做完这一批,将来我管事儿了,定给你涨工钱!”
“那便先谢过明大小姐了。”常柳青抱拳一笑,露出被染料染出淡青指节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却因常年织造而生出薄茧。
明萱芷轻轻触了下他的指尖,随即红着脸缩回手:“生得这样好看的手,终日与织机为
伴,实在可惜了。”
指尖残留的温热让常柳青心头一颤。晚风穿过织机的缝隙,带着丝线的清香,他柔声道:
“待你日后执掌织厂,少派我些活计可好?让我每日温一壶酒,看看眼前人,便是够了。”
“堂堂首席织造,尽说这些浑话!”明萱芷嗔怪着转身跑开,裙角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轻
快的弧线。可转身的刹那,她嘴角漾开的笑意却藏不住。
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懂他眼底的情意?而自己心中那份悸动,也随着织机声声,织成了说不清的情愫。
少年的心事如纱,朦胧美好,却总隔着一层。
然而这份美好,很快被父亲的病体蒙上阴影。
“爹!大夫说了要静养!您怎么又下床了!”常柳青见常书同正颤巍巍地站在门边,连忙过去搀扶。
常柳青与明萱芷总会在不忙的时候来照顾常书同,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早已传进老人耳中。
这日,常书同破天荒地掩上房门,枯瘦的手紧握门闩:“柳青,爹有话要问。”他的声音沉如铁石。
“你与三公子的女儿……如今怎样了?”
常柳青沉默片刻,迎上父亲的目光:“我喜欢萱芷。”这些年来,那个女子的笑靥早已织进他生命的每一根丝线。
“混账!”常书同猛拍桌案,震得茶盏作响,“你是什么身份?也敢攀附千金!”
“我是明家首席织造!连圣上都认可我的技艺……”常柳青想起萱芷看他织布时专注的眼神,想起她悄悄为他拭汗的绢帕。
“我们终究是明家的下人!这名号老爷随时能收回!”常书同剧烈咳嗽着,脸色灰败,“萱芷注定要嫁入高门,为明家铺路。你若误她前程,便是让整个明家蒙羞!”
常柳青脸色铁青,可他不再争辩,默默扶父亲躺下。正要离开时,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腕骨。
“记住!绝不可对外人透露半句!做好你分内的事!”老人的手指冰如寒铁,语气决绝。
夜凉如水,常柳青独立院中。明萱芷窗内的灯火温暖如豆,却照不亮他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真心相爱,反倒成了不可言说的罪过。
一年后,常书同病逝了。
这这一年,王朝骤然更迭,兵荒马乱之中,织厂接到一纸急令:必须在十日内织完往常需耗时一月的天光锦。就是这要命的十日,榨干了常书同最后的心血。
常柳青曾跪在织机房外苦苦哀求,求父亲保重身体。但常书同只是摇了摇头,枯竹般的手指抚上织机,继续在万千丝线间穿梭。每一根经线纬线交错的声音,都像在抽离他残存的生命。
“新皇喜悦,明家无忧。“
消息传来时,常柳青已经哭不出眼泪。
为了明家,他先失去了娘亲,又失去了父亲。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走进空荡的织厂,看着那些沉默的织机,突然发疯般抡起棍棒砸向机杼。木屑纷飞,如同他破碎的往昔在眼前四溅。
“为什么?“他一棍一棍砸下去,嘶吼声在空寂的厂房里回荡,“为什么在明家眼里,人命就这么轻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