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房内死寂一片。
只有灶膛里劣质柴炭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和那口大锅里浑浊汤水翻滚的咕嘟声。几个火头军呆立原地,手中巨大的铁铲僵在半空,目光茫然地聚焦在木桌上那柄格格不入的金箔算盘上,又转向桌旁那个裹着厚厚皮裘、只露出一双清亮锐利眸子的单薄身影。
张伍长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的横肉抖动,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哪来的丫头片子!这里是军营伙房!不是你拨弄算盘的地方!赶紧滚……”他粗声粗气地呵斥着,迈步就要上前驱赶。
“闭嘴!”一声低沉冷冽的断喝,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在门口响起!
赵参军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窝棚门口,脸色铁青,目光如电般扫过张伍长!他身后,跟着脸色同样不好看的王副使。显然,粮仓交割的情况并不乐观。
张伍长被赵参军那充满杀气的眼神一瞪,顿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缩着脖子退到一边,眼神却依旧不善地瞟着云映雪。
赵参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目光复杂地看向云映雪:“云账房,粮仓点验过了。新运到的粮食,陈米占了七成,砂石稗谷极多!油料……不足三成,且已半哈喇!盐巴……掺了近半的泥沙!至于肉……”他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只有半扇冻得梆硬的劣等羊骨,上面剔得比狗舔过还干净!”
棚内所有火头军闻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这污浊的窝棚。
云映雪兜帽下的脸色又白了一分,迦南之毒带来的寒意似乎更重了。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那道狰狞的崩口,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和锐利。清亮的眸光扫过角落里那几筐蔫烂的蔬菜,最终定格在那几个散发着浓烈酸腐气味的巨大咸菜坛子上。
咸菜……只有咸菜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腥甜,目光迎向赵参军和王副使:“赵参军,王副使,军中现有,是否仅剩这些陈米、劣油、掺沙盐巴……以及这些咸菜?”
“是……”赵参军艰难地点头,眼中是深深的无力。
“好。”云映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到那堆蔫烂的蔬菜旁。苍白的手指飞快地翻拣着,将那些彻底腐烂的丢弃,只留下一些勉强还能入口的、最耐储的根茎类菜梗(如萝卜缨子、白菜帮子)和一些枯黄的野菜(如车前草、马齿苋)。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属于算盘才女的精准判断。
“李老倌,”她看向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火头军,“劳烦您,将这些菜梗、野菜,仔细清洗干净,切得越碎越好。”
“张伍长,”她的目光转向那个满脸横肉的火头军头目,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请你带人,将陈米淘洗三遍!务必淘净砂石!再用……清水浸泡半个时辰!”
“其他人,”她目光扫过剩下的火头军,“将那些咸菜捞出来!用清水反复冲洗!把那股子腐臭味给我冲掉!然后,剁碎!剁成细末!”
一连串命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打破了棚内的死寂!火头军们下意识地看向赵参军。赵参军看着云映雪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又看看那柄冰冷的算盘,一咬牙:“照云账房说的做!”
有了赵参军的命令,火头军们不敢再怠慢,立刻动了起来。一时间,伙房里响起了哗哗的淘米声、哗啦的洗菜声、沉闷的剁咸菜声。虽然动作依旧带着麻木,但棚内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忙碌冲淡了一丝。
云映雪走到灶台边,亲自指挥。
“这口大锅,烧水!滚开的水!”
“那两口锅,烧热!倒入一半油!烧至冒青烟!”
她看着张伍长将泡好的陈米倒入烧热油的大锅,立刻道:“翻炒!不停翻炒!炒干水分,炒到米粒微黄,有焦香气出来!”
陈米在滚烫的油中噼啪作响,在云映雪精准的指挥下,火头军奋力翻炒。渐渐地,一股不同于劣质油脂哈喇味的、属于谷物焦香的气息开始弥漫开来!这股微弱的香气,让麻木的火头军们动作都不由得加快了几分,连张伍长都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米粒炒至金黄微焦,云映雪立刻下令:“注入滚水!没过米面两指!”滚水注入的瞬间,蒸腾起大片白气,焦香的米粒在水中翻滚膨胀。
“投入切碎的咸菜末!野菜碎!菜梗碎!”
“盐巴!取一小碗清水,将盐巴溶化,滤掉沙子!只取盐水,分三次慢慢加入!”
“最后,将剩下的一半油,全部淋入!”
随着她的指令,浑浊的汤水开始发生变化。焦黄的米粒吸饱了水分变得饱满,咸菜末的深褐色、野菜的枯绿、菜梗的浅白在浓稠的汤汁中翻滚。淋入的最后一点油花虽然稀薄,却在汤面上泛起点点微弱的油光。更重要的是,那浓烈的酸腐气味,在反复清洗、焦香米粒和滚烫油脂的中和下,竟被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咸香、焦香和淡淡野菜清气的混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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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卖相依旧称不上好——深褐、枯绿、焦黄混杂,如同泥沼。但这股温热、咸香、带着油脂气息的味道,在这冻饿交加、常年只有腐败咸菜汤的军营里,却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嗅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