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给我的回信中说:
老板,恕我不敬,你是个耍笔杆的人。你这个不幸的人,本来在你一生中至少可以看到一次美丽的绿宝石,而你没有看到。说实在的,在我没有活儿干的时候,我揣摩着:地狱到底有没有呢?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说,对像你这样耍笔杆的,当然得有个地狱。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给我写信。
可怕的事件又把我们隔离开来。世界继续像个伤残者、像个醉鬼似的摇摇晃晃踉跄而行。大地裂开,把人间的友谊和关怀统统吞没掉。
我时常跟朋友讲起左巴这个了不起的人。我们钦佩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所具有的超出理性的豪迈和自信的气质。我们需要斗争多少年才能达到的精神世界巅峰,左巴一蹴而就达到了。我们说:“左巴是个伟大的人。”或者因为他超越了精神世界巅峰,我们说:“左巴疯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在不经意间被回忆所毒害。另一个影子,我朋友的影子也压在我心上,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因为我不愿意它离开。
不过关于这个影子,我对谁都没有说过。我偷偷地和他对话,也正是由于他,我和死神才取得谅解。它是我通往彼岸的一座秘密的桥,当我朋友的灵魂通过这桥时,我觉得他精疲力竭、脸色苍白。他连跟我握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时我不禁惶惑地想到,我的朋友也许在世时来不及使自己的肉体摆脱奴役而取得自由,来不及使他的灵魂升华而坚强起来,以便在最终时刻到来时不致惊惶失措,就已经被毁灭。我还想,也许他来不及使他身上应该是永恒的东西成为永恒。
可是,他有时也显得坚强有力——或许是当我突然间特别想念他的时候才是这样?——这时他就显得年轻、矫健,似乎还能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
这年冬天,我一个人登上恩加第纳[2]的高山瞻仰。当年我和我的朋友陪伴一位我们都爱慕的女人,在那里度过了美妙的时光。
我就住在我们那次下榻的旅馆。我睡了,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我的思想与沉睡的大山、白雪覆盖的柏树以及柔美的蓝色夜空融成一片。
我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仿佛睡眠是一个深沉、平静、透明的大海,我安然不动地躺在它的怀里。我感觉有一艘小船在这千寻之上的水面划过,把我身体划破。
蓦地,一个影子掉在我身上。我知道这是谁。
它用嗔怪的语气说:“你睡啦?”
我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你叫我好等啊。我多少个月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逛荡到哪里去啦?”
“我总是在靠近你的地方,是你把我忘记了。我总是没有力气呼唤你,是你想把我抛弃掉。月色溶溶,树木被白雪覆盖,这人间生活多么美好!可是,求求你,别把我忘掉!”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这你是知道的。在分离的头几天,我跑遍山野,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夜里睡不着,总是想着你。为了消愁我还写了一些诗,但都是些消除不了心中痛苦的蹩脚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开头的:
当你和死神一起走去时,我赞美你们的雄姿,
你们走在崎岖小路上的敏捷轻快步伐,
仿佛两个伙伴黎明醒来一同上路。
“在另一首未完成的诗里,我对你呼喊:
噢,咬紧牙关,亲爱的,但愿你的灵魂不远走高飞!”
他苦笑了,低头看我。
我看见他脸色苍白,不禁颤抖。
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注视了我很久,眼眶里已经没有眼珠,只有两个泥球。
“你在想什么?”我低声问,“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声音又像从远处传来的叹息声:“啊,一个世界对他来说过于渺小的人,能留下些什么呢?几行拾人牙慧、支离破碎的诗,连完整的四行诗都不是!我在大地上游荡,看望我过去亲爱的人,但他们把心扉关闭。从哪儿进去?怎样才能使我复活?我像一只狗围绕着一幢锁上门的房子转圈。啊!要是我能自由地生活而不像一个溺水者似的需要紧抓住你们活人的温暖身体!”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眼眶里的泥球变成了泥浆。
但过了不一会儿,他的声音增强了:“你给我的最大快乐,是我在苏黎世过生日那天,记得吗?你举杯祝我健康。你记得吗?那天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们在一起……”
“记得,”我答道,“就是我们称之为高雅夫人的那个人……”
我们又沉默了。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多少个世纪!苏黎世,屋外下着雪,桌上摆着鲜花,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你在想什么,老师?”影子略带嘲弄的口吻问。
“想许多东西,什么都想……”
“我呢,我在想你最后说的话。你举起酒杯,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朋友,当你是个婴儿的时候,你的老爷爷抱着你放在一边的膝盖上,他把里拉琴放在另一边的膝盖上,弹奏着情歌。今天晚上,我要为你的健康干杯,愿命运之神就永远像这样坐在上帝的膝盖上!’”
“没关系!”我说,“爱一定会战胜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