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桃夭并未太在意阿娘的数落,源罗节上发生的这一切,虽然有些蹊跷,却也已然平息,庇护神力已经开始织造,将巫冢如同从前那般彻底封闭起来,况且连阿爹口中那时作乱的妖物也已被那几人除去,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
巫冢的祥和仍会继续,像从前一样。
她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像历代帝姬那般,修习如何操控护魂珠的力量,守护她的族人。
这片方寸之地,于她而言并非是禁锢,反而是归属。
她本就属于这里。
在听了阿娘数个时辰的唠叨后,桃夭的眼皮终于开始变得沉重起来,甚至连头都开始往下如同小鸡啄米般不断地点着,阿娘叹了口气,总算不再说些什么,只是吩咐着侍女将她带回寝宫休息。
回去的路上恰好能够经过阿爹的霄云殿,那里的烛火仍是亮着,薄弱的暖色烛光透过木窗的缝隙向外逸散,她看见几个人影映照在窗间的油纸上,在殿内不断走动着,似乎是因为距离的缘故,人影与烛火的影子交缠着,甚至有些扭曲起来。某个瞬间,那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若那些走动着人影,并非是人影,而是掩藏着獠牙利爪的猛兽。
那几名救下了阿爹的老者们此刻就在霄云殿中,与阿爹议事,她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来要些好处,很快便能结束,可现在这样晚了,他们却还未离开。
他们究竟在与阿爹说些什么呢?
猜疑在心下打着转,让桃夭的困意都醒了一半,她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加紧了回寝宫的步伐。
祁落还在那等她。
屏退了一众侍女后,桃夭利落地推开木门,又很快合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内室走去。
青年的身影在霎时闯入了眼帘。
他背对着她,就站在木窗前。
窗外积雪未融,刺骨的寒意顺着席卷而来的晚风“嗖”地窜进了屋内,让桃夭身体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
“阿落。”她启唇唤他,不知何故,此刻她竟然觉得有些忸怩,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裾。
青年闻声回过头来,颀长的身形陷落于血月微弱的光芒中,带着重叠的虚幻感。
他的眸色黯淡,深碧色的瞳仁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那般,带着刻骨的冰冷,但那种冰冷中,却似乎交杂着茫然,与哀怜。
方才林间一瞥,已经足够让他认出,那道一闪而逝的黑影,就是他曾在鬼市中所见到的黑影。
根本就没有什么出手相救,源罗节上的那一切,从始至终都是神族长老的安排。
为的是骗取桃玄清的信任,继而达成他们真正的目的。
巫冢日后残破颓圮的模样仍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里将会发生什么已然无比明晰。
无论神族想要达成的是何等目的,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所以才不得不毁掉了整个巫冢,留下了最幼小,亦是最好控制的桃夭。
他们摧毁她曾经所依赖的一切,然后又装作救世主一般对她施以援手,教她忘记仇恨,教她心怀苍生,让她成为兼爱天下的神女,然后再利用她体内的护魂珠,去替他们找寻神器碎片,以达成他们卑鄙的私欲。
这一切,让他如何不恨?
可他却没有办法。
无论他如何尝试,只要是有关日后所发生的任何字句,他都无法说出,就连术法,书信,他都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日后她将一步一步地迈向那既定的残酷事实。
究竟该怎样做,才能救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让她不再经历那样残忍的回忆?
没有答案。
从来就没有答案。
他早该明白的,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就算再真实,也只是一场幻境,亦或是说,是掩藏于某处固有的记忆,他又怎么可能改变记忆中原本便会发生的事情。
但他不甘心。
包裹着蜜糖的毒药,祁落从未想过在某一日,连他也会沉溺其中。
沉溺于从前自己嗤之以鼻的幻象,甚至想尽一切办法去扭转这个幻象。
这里有着她柔软的过去,作为后来者,他从一开始窥见的便是经历过所有痛苦的她,是将过去的自己打碎过无数次又拼凑起来的她。
所以她坚韧、狠戾、果决,如荆棘般无畏。
那本是吸引着他的皎白月光,而此刻,他却恍然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每时每刻在回忆中焚烧着旧忆中累累伤痕的炙沸之火。
那些苦痛塑造了她,可她本就不必沾染上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