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这是公选课,各专业的人都能选,都能来听课。刚开课没多久,相互不认识也正常。你要是怕被老师发现,就拿个笔记本装装样子。”他在我耳边低语。
台上老师讲的是天文学有关的内容: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全天星空划分区域、天体运行规律、星体亮度分级和星系观测之类的。这是实实在在地“听天书”。孩提时,夏天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纳凉,我仰望星空,鲜少能辨识出银河的轮廓边界,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只能数出四五颗,总有一两颗模棱两可闹不清。被艺婷时常挂在嘴边算命的“十二星座”,有哪些星、组合成什么形状,对我来说,画在纸上是一团搅不清的浆糊,挂在天上是无序随机亮点。
我在笔记本上写字、画画、开小差。程执见状,把笔记本拿过去,在下面续写。我们就这样用笔记本聊起天来。与乐为刚劲有力的字不同,他的字像簪花小楷,工整、清丽。妈妈常说字如其人,本子上我粗糙、横冲直撞的字与他清秀的字形成鲜明对比,反倒难以分清哪是男生写的,哪是女生写的了。
课间休息,他侧头望了下门外,我心领神会,和他一起退出教室。中心广场旁的大草坪上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躺,天幕上璀璨繁星早已粉墨登场。程执指着其中几颗说那是刚刚老师讲的仙后座。我顺着他指的方向,隐隐看到了传说中的“w”。他顺势坐在草坪上开始指点星空,闲话家常。
我忍不住好奇,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老乡啊!”他抿嘴笑道。
“往大了说,同省的都算老乡。我们在本省,按这标准,老乡多了。你对他们都这样吗?”我显出不好糊弄的样子。
“那你说是为什么?”他看着我继续笑道,仿佛一切皆在掌控。
这话我没法接,转而对别的事刨根问底:“你说实话,借钱是因为朋友踢球伤人吗?”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倒没直接否认,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我得意地笑道:“因为如果人伤得严重,应该是你朋友的父母来处理,不会找你借钱;如果不严重,钱不会借那么多。”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故意说得笃定,不料却诈出了实情。
“嗯,钱是用来交学费的。那天是缴费的最晚期限,我助学贷款批晚了,今天才下来。”他敛起笑。
“你有女朋友吗?”我好奇地问。
“没有。有的话怎么会有空带着你这个小丫头到处瞎逛?!”他的反问似乎很有道理。
“那你以前有过吗?”我八卦之心不死。
“高中时谈过一个同学,分了,之后就没再谈。”他回答。
“哦,那你有喜欢的女生了早点告诉我,我会自动消失,不占用你的宝贵时间。”我嬉笑着调侃他。
“好!我告诉你,我有喜欢的女生了。”他笑得暧昧:“她现在就在我眼前。做我女朋友好吗?”
面对这直接又突如其来的表白,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知是出于女生的矜持,还是自我保护,我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找女朋友?”这完全是小记者团面试登记表上的类似问题:你为什么要当小记者?你如何证明自己能够胜任?入选后你有什么计划?……
“开心啊!想呆在一起,说话聊天,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这小脑袋瓜怎么想的?”他说得理所当然。这不是一个让我满意的答案。
“有男生追女生是为了炫耀,或证明自己的魅力。有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我之前就有同学这样。”我说着,脑中闪过蒋天乐和邓慧兰。
“如果是为了炫耀,我早有女朋友了,不至于等到今天。”他着急辩解:“和前女友分手后,我很受伤,以为自己铁石心肠、不会再喜欢别人、不会再恋爱了,直到你出现……”
“我们认识才十几天,还缺乏了解。”我打断他的话,努力用理智搜寻拒绝的理由,并起身离开草坪。
他伸手拽住我,有些激动地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爱上一个人不需要很长时间,爱是一瞬的事。有些人一辈子也无法相互了解,有些人却会瞬间相爱。我爱你,我不相信你没有同样的感受。做我女朋友不好吗?”
我慢慢挣脱他的手,边往宿舍走,边故作冷静地用他自己的话拒绝:“你之前不是告诉我,大学不要谈恋爱吗?”
“我当时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上你啊!你把我的话听得那么真,那现在为什么又不听了呢?”他直直地盯着我,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他又试着来牵我的手。
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内心纠结。他没什么错,人也没什么不好,可肩负着父母期望、孤身在省城念书的我,没有行差踏错的资本。我语气和缓地说:“我刚来这里,很多事都没经验,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想伤害你,但也不想受伤害……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吧,如果不行,就别再见了。”我丢下这句话,转身飞快地跑向宿舍,也不知在害怕什么,逃避什么。直到跑进宿舍楼,心神才有所安定,真正的思考也才刚刚开始。
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些天在这个新环境,我对程执有些过分依赖,什么事都想听听他的建议和看法,就像在家时,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我会去问爸爸的意见一样。可这是爱吗?和他在一起时,我的确有说不完的话,感到开心与亲切。可这是爱吗?我的本心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过度依赖他人是件危险的事,就像把自己的软肋交于他人之手,把自己的重心移到自身之外,一旦失去外部支撑自己就会倒地,一旦他人想要拿捏,自己就会痛不欲生。我要减少对他的依赖。
可减少依赖一定要通过切断联系吗?拒绝一定是对的吗?为什么拒绝后并没有“摆脱了坏事”的开心,反有些惋惜呢?这是减少依赖最初的“戒断反应”吗?还是……
有那么多问题,我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我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套子里,一直企图摆脱束缚,幻想自由。可走出“套子”后才发现,我说着在套子里说的话,做着在套子里做的事。我已长成了套子的形状,失去了看清本心的能力和追随本心、奔向自由的勇气。我还试图借那看不见的、长成套子形状的壳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