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样的泪水从凌波眼眶中流下来。她轻声道:“她是妹妹,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这一件事不能够。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所以上天要这么罚我。”
慕容湛吻着凌波的手,悲哀地低下头:“小波,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前就说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要惩罚我,必定会连累你。若是你也怪我,我就只有沉下去了。”
“湛哥,我不怪你。我不许你沉下去,你不能沉下去!”凌波转身搂住慕容湛,坚决而激烈地说。
“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波,上天要罚便让它罚,我怎么都不怕。司徒峙抚养我们的女儿,我们也把静眉养大,这不正是天意吗?”
徐晖顺着慕容湛的话音望向凌郁,却见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泪珠顺着眼角流过鼻梁,无声无息洒落在枕上。
出了这一夜汗,凌郁的高烧总算在清晨退去。再次睁眼,她是喊着疼醒过来的。她说有千万根银针在腿上反复扎刺,很轻很小的针,扎出细细密密的针眼。
“海潮儿,你,你的腿有知觉了!”徐晖猛然惊醒地大喊道。
凌波搂着凌郁,颤声问道:“孩子,你真……真觉得腿上疼吗?真能觉出疼吗?”
凌郁仿佛初次降生于这世间。她胆怯地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双腿,试探它们的体温和知觉。她感觉到疼痛,钻心的疼痛。疼痛第一次让她感到喜悦。她不知不觉哭了,就像每个初生婴孩发现世界的那样哭了。
后来慕容湛推测,大约是凌郁自己刺的那一刀放出了部分坏血,并恶性激活了僵硬的神经,使知觉得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凌郁很快便能复原,寒毒毕竟已然造成部分经络和肌肉的坏死。是否能够重新站立,是否能够重新行走,奔跑,行动自如,统统都是未知。
由于知觉恢复,寒毒所带来的疼痛感便将长伴凌郁左右,这也就是她以为有针刺腿的原因。这种疼痛扯人心肠,日夜不休。她的前额因为这疼痛而更光洁,眼睛也愈加寒亮。初次见面人们或许以为她是严厉,却不知她时刻在与自己搏斗。
凌郁的伤痛让徐晖变得耐心而坚韧。他不再急于求成,每日为她按摩腿脚,用温水舒缓肢体血脉,辅助她做各种简单的动作,为她一点一滴的进步喝彩。当她在一个晴朗有风的秋日终于颤巍巍站立起来,他热泪盈眶,跪下来感谢上苍。大地回旋着落叶和枯草略含苦涩的芬芳。他明白他与她已然密不可分,她重新站立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他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从站立到迈出第一步,竟是无比艰难。凌郁强忍着疼痛煎熬,用双腿重新撑起沉重的身体,可如何也无法支配自己麻木的脚踝,无法向前挪动寸步。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健步如飞,她的身体曾轻盈得仿若一片云彩,她曾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间有些东西原是如此珍贵,可非要到失去以后才会知晓。
慕容湛的身体己经完全复原,但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丧失了全部功力。这个秋天以后的慕容湛成了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能摆出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招式,不过任何一个稍有武功根基的人只消一推掌,便会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寒毒掌、飘雪劲影、湛卢宝剑、“玉面罗刹”的名号,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回忆,淹没在五湖四海的酒后呓语之中。
徐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凉。原来武功一如名利,你拼命追逐,却难以持久。一朝远去,附在身上的闪亮光环便随之黯淡消散。
徐晖原以为慕容湛会为此郁郁寡欢,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温情脉脉的从容。慕容湛富有棱角、略显严苛的脸庞松弛下来,让人不由愿与之亲近。他每日花大把时间读书写字,摆弄花草,在厨房钻研厨艺,并喜爱和每一个人聊天。
有一回徐晖小心翼翼地探问慕容湛是否为失去武功感到难过。慕容湛边饮菊花酒边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武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湛卢也与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卢,也没了武功。我身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可这才是原本的我。我还从来没有距离我自己这么近,对我自己这么有把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对坐于慕容旷墓前,酒红色的枫叶纷纷落落。徐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觉得慕容湛这人真妙。
这时节也是马儿入冬前上膘的最后一茬。银川更丰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层白釉。它仍旧不合群,只肯与墨山亲近。它俩时常并肩立于草地的尽头遥望太阳,缄默无声息。
幽谷中的岁月似是单纯静止,徐晖却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飞梭般穿行。他生来喜欢热闹繁华,然而幽谷中只有这几人而已,大把光阴都是他一人度过。看天,喂马,晒太阳,干农活,有时大半日都无须开口讲一言。如此安静独处,徐晖闭上双眼,便打开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运动,潮汐的起落,还有他自己的生长。他往日修习“飘雪劲影”的最大障碍竟然不攻自破。
徐晖会永远记得这段在幽谷中的岁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宝贵。
凌郁仍然无法行走,双腿的痛觉亦无消减。看着她紧咬牙关不吭声,徐晖惶恐不知所措。有时他甚至怀疑,与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让她毫无知觉反而更好些。
这一次凌郁又重重摔倒在黄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无数根银针沿着大腿的血脉直钻心窝,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