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都是关中人士,”李琅琊低头,“思乡心切,如今不念家乡追随殿下至此,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如此忠心,如果殿下再不有所表示……”他顿了顿,“有朝一日人心离散,哪里有再次聚起的可能?望殿下顺应名义,早日登基。”
“呵呵……”李亨转过脸去,低声地笑了起来,“也是……”
“殿下……那……”
李亨摆了摆手止住他下面的话。这个年轻的皇位继承人有着和李琅琊略有相似的面容,清秀苍白,但比起李琅琊,他的眼角眉梢略略带出一些病态,那种病态不是体质缘故,而是长期的宫廷生活所赋予他的一种精神状态。
“堂兄……我也思量过此事……只是,样子总要做足,不能坏了我李亨仁厚之名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居然丝毫不在李琅琊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堂兄不愧心思缜密,我实在佩服——”
李琅琊后背一阵发凉,他早已经体会过,皇帝不在臣子面前掩藏心事,从来就不是什么信任。至于这次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他至少明白不会有好事。可他也无所谓,自己当初选择了这条路,就思量过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殿下谬赞,臣不敢当。那么殿下……”他沉声问。
李亨抛下手里奏章。“卿去安排罢,今日城中南楼即位,大赦天下。”
“臣遵旨。”李琅琊心里一个激灵,他立起来,向外头走去,走过一半又迟疑着回头,“大赦天下——殿下,原先叛将,也赦么?”
“赦。”李亨闻言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李琅琊被那个意义不明的浑浊笑容刺激得暗暗哆嗦一下,可他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臣遵旨。”
年轻的太子目送着堂兄出得门去,重新拾起桌上的奏章来看。虽然是早晨,但此刻房间里仍旧很是阴暗,他凑着烛火细细看着那些字迹,然后把奏章擎到跃动不止的烛焰上。那些奏章扭曲着燃烧起来,变成灰烬一点一点地落下,飞飘。
“叛将也赦……”他凝视着那燃烧着的奏章,自言自语,“……包括那个皇甫端华……”
至德元年,皇太子李亨于灵武城南楼即位。当日,李琅琊门下省拜相。
第62章
(六十二)
皇甫端华伸手撩开了幔帐,房内不曾燃起一根蜡烛,显得阴暗无比。他走到一张小几旁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了抹,不出意外地,指尖上沾了薄薄的一层灰。
看来自己住处的仆役丫鬟们逃散了也有一段时间了。皇甫端华苦笑一声。“你们,下去。”他疲倦地挥手,士兵们得令正要离开,却又被他叫了回来。进入长安城有一日了,他见到了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沦落到凄惨境地的昔日王孙们,其中不乏他旧日相识的。那些人在看见他时眼里清清楚楚露出了鄙视和恐惧,可他们如今保命尚且不得,哪里敢直接表现出半点。
端华对于那些目光,一概漠然置之。他周身已然形成了一种教人难以接近的冷漠气氛。
方才来的路上,他见到了店门紧闭的水精阁。端华扫了一眼就知道安碧城一定早就抽身而去。他当时还苦中作乐地在心里暗笑了一把:奸商就是奸商,连对这些东西的反应速度都比旁人快些。随即他想到一定是李琅琊提醒安碧城尽早离开的,否则凭安碧城一介小小胡商,哪里能这么及时地抽身而退。思及此处他不免又想到李琅琊,这种念想让他十分不适,那个人成了他心里不能轻易触碰的地方,不论是伤疤也好还是珍藏也好,总归,想到他就不舒服。可是那么多的回忆,让他如何能够不想。
皇甫端华立起,他总觉得要去薛王府走一趟。
就当是让自己断了念想。
“来人,备马。”
薛王府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究竟有了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皇甫端华自马上跃下,细细打量了那门楣片刻。他其实并不曾看出什么,只是觉得,大约因为少了生气,所以这里才显得那么破败。跨进门槛的时候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记忆里有多少次自己一边轻快地唤着九郎一边踏进这里?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亭台水榭和绕着水池枯败的花木。——确实没有人。皇甫端华在小池一侧立定。那曾经承载了无数夏夜回忆的小池,此刻只有其旁脏枯的乱石和微微泛绿的腥腻的水。长安城里萧瑟的风吹动着池畔的干枯草丛,发出沙沙的微响,只平添了无限凄凉。
他还真是走的决然……端华涩然转身,自嘲一笑。是啊,李家人怎能不走?亏他还妄想有生之年再见他一面,好啊!走了更好!即使能够相见,自己现今在他眼中也是大逆不道的叛臣,只怕二人相见,也只余恨意了罢。
倏然的一阵冷风撩起了他的发。皇甫端华抬眼望了望,然后他迈开步子,习惯性地朝李琅琊的书房走过去。
他推开门。房间里异常阴暗。端华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蜡烛,燃着了火折子,他把蜡烛点上,立刻整个房间就被照亮了。窗子掩着,难怪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他下意识地走到书桌旁边。然后他看见书桌上,用沉重的白玉镇纸压住的纸张。
“致皇甫左将军书
凄惶羁旅,长忆京畿之阜兴;是夜梦回,恍见人景之韶盛。坊市形济,灯火夜明十里之朱雀;庙宇迭起,黄钟长贯九重之宫崤。锦衣年少,饮尽甘醴;几时轻狂,嘲遍圣贤。瑶玲清越,戏与当垆胡姬;九天清梦,指点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