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过啦,”张军挠了挠头,眼角的细纹皱起来,“下个月就三十五。”
“当年你是考出去的高材生,怎么……在这里摆摊?”老人的目光落在他沾着鱼鳞的手指上,声音轻了些。
张军脸上的笑淡了,叹了口气,蹲下身整理起竹篮里的干鱼仔:“是考出去了,还进了县上的大厂当文秘,风光了好几年。后来厂子合并,一下精减了一半人,没被裁的也发不出全薪。我和媳妇俩只能一人上岗一人待岗,我把机会让给她,可没撑多久,她那岗也黄了。”他顿了顿,指尖划过干硬的鱼仔,“孩子要上初中了,学费、资料费哪样不要钱?想起小时候在河里弄鱼抓虾能换钱,就拾掇拾掇干这个了。辛苦是辛苦,好歹能凑够孩子的学费。”
老人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帆布凳是当年他评得“先进教师”时教育局发的奖励。直到张军挑着竹篮,说了句“张老师,我得赶去圩上补货”,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他还没缓过神来,心里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慌。
“表哥!”一声带着水汽的兴奋喊声猛地将他拉回现实。表弟挑着空荡荡的鱼篓快步走来,湿漉漉的篓底还滴着水,沾着几片翠绿的水草,“你可算来啦!我鱼都卖完了,卖了整整一百一十块!”他献宝似的展开攥在手里的零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叠在一起,沾着点鱼鳞的潮气。
“卖得好。”老人笑了,弯腰打开帆布凳,“坐下歇歇,说说情况。”
两人在老桂花树根边坐下,表弟就絮絮叨叨算起了账,粗糙的手指沾着鱼鳞,一笔一划在掌心划着:“往返车费三十,刚才吃了二两米粉,四块五,交了五块钱落地费。回去买两斤稻谷种子也就四十来块,还能剩点给补贴家里。”
“怎么不在乡下卖?”老人不解,“省下车费,不是更划算?”
“老表你不懂,”表弟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山涧里的鱼在城里是稀罕物,城里人爱这口鲜;在我们乡下,河里随手就能捞一大把,谁当回事?根本卖不出去。”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望着眼前人来人往的交易场景:彭阿姨正给顾客称辣椒,秤杆翘得高高的;罗小妹在给白菜剥老叶,动作麻利;几个穿短衫的汉子蹲在地上挑田螺,讨价还价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过来……一切都透着烟火气的安稳,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安稳能持续多久。
“城管来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嗓子,声音尖得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又带着破锣似的嘶哑,瞬间像颗炸雷砸在金山广场的上空,方才还飘着辣椒辛香、混着讨价还价声的热闹,“哗啦”一声碎得彻底。
人群猛地炸了锅,像被搅翻的蚁穴。彭阿姨踉跄着扑向装辣椒的蛇皮袋,粗糙的手指慌乱地拽着袋口,可慌乱中哪里扎得紧?红通通的辣椒顺着缝隙漏出来,撒在青灰色的地砖上,像一地碎红的血珠;卖田螺的老汉佝偻着背,一把抱起装满田螺的竹篮,弯腰时后腰的蓝布衫“嘶啦”裂开道斜口,露出里面洗旧的棉布裤了,他却顾不上捂,撒开八字脚往前跑,罗圈腿在地上捣得飞快,活像只慌了神的企鹅;
罗小妹的白菜滚了一地,水灵灵的菜叶沾了灰,她蹲下去急着捡了两颗,刚直起身就被涌来的人潮挤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白菜又掉了,索性狠了狠心丢了菜篮,顺着人流往巷口钻,辫梢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
张老师还懵懵地坐在帆布凳上,指尖刚碰到凳面那磨得发脆的帆布,帆布上“1985”的字迹虽淡,却依然耀眼。他听见喊声,抬起头,就看见一群穿藏青制服的身影从烈士墓脚下涌过来,黑压压的一片,像乌云压境。手里的橡胶棍在掌心敲得“啪啪”响,脚步声重得像踩在人心尖上,每一步都震得地砖仿佛在颤。
“表哥快跑!”表弟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起老人就跑。
“我的板凳!”张老师猛地挣脱表弟的手,往老桂树的方向回冲,那两张灰扑扑的帆布凳还并排放在树根下。
还没等他冲到凳面,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胸前衣襟。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地扇在他脸上,力道大得让他整个人晃了晃,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镜片瞬间裂成蛛网。“妈的,喊不听是不是?”制服大汉的声音像砂纸蹭过铁皮,“早说了不准在这摆摊,耳朵聋了?”
张老师晕乎乎地捂着脸,脸颊火辣辣地疼,视线里一片模糊。混乱的声响像潮水般涌进耳朵:竹篮摔碎的脆响、瓷器破裂的锐响、孩子被吓哭的尖声、女人的惊喊、男人闷头逃跑的脚步声,还有橡胶棍砸在硬物上的“砰砰”声,搅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空气。
他趴在地上摸索,指尖终于碰到了那副摔变形的眼镜,镜腿已经断了一根。他颤巍巍地把眼镜凑在脸上,模糊的视线里,总算看清了老桂树下的景象,他的一张帆布凳被不知谁踢飞了,正斜斜地挂在绿化带的冬青枝桠上,帆布面被枝桠勾住,晃悠悠地像只折了翅的鸟。
他顾不上疼,迈过矮矮的绿化围栏就想去捡。可脚刚落地,后腰突然被一只大脚重重踹了上来,力道大得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前一趴,结结实实地摔进了冬青丛里。枝叶上的露水蹭了满脸,尖细的枝桠刮得脸颊生疼,他甚至能闻到叶子上混着尘土的潮气。那挂在枝桠上的帆布凳也被震得跳了跳,顺着枝叶滑落在地。
他撑着地面想爬起来,后领又被猛地揪住,紧接着是“刺啦”一声脆响,胸前的白衬衫被硬生生撕开一道一字型的口子,黄灿灿的党徽从破口处滑出来,“哐啷”一声砸在地砖上,滚出几圈残影,沾了层薄薄的灰。
“这是怎么了?”张老师愣了愣。他教了一辈子书,总守着“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的理念,可直到此刻,当衬衫被撕烂、党徽摔落,那点隐忍的温和才终于被碾碎。“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哑着嗓子开口,这是冲突爆发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像根绷到极致的弦。
可没等他说完,模糊的视线里又晃过几道藏青色的影子。有橡胶棍带着风声挥过来,有大脚重重踏在地上,有拳头砸在硬物上的闷响,还有抡起的胳膊划过空气的轨迹。他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后背又挨了两下,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离了老桂树下的主冲突区,没人再特意盯着他这把老骨头,倒给了他片刻喘息的空当。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了些,他趴在冬青丛边,慢慢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盯着地面,开始一点点摸索,先是摸到了那根断了的镜腿,再是摸到了变形的镜框,最后才在绿植工人的畚斗里找到那枚冰凉的党徽。
他把党徽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指缝渗进来,与脸颊的灼痛、后背的钝痛搅在一起。
他第一次知道摔碎的眼镜、撕烂的衬衫、沾了灰的党徽,还有不远处躺在冬青下的帆布凳,与他教的课本是那样的不同的。
风卷着碎叶吹过来,带着点凉意,却吹不散他胸口的闷疼那疼,比身上的伤更重,像有什么东西,连同那两张帆布凳上的“1985”,一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