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往下过。
摸摸口袋里还剩下的几毛钱,他一脸怅然。又到吃午饭的时辰,校园里弥散着阵阵诱人的菜香,生生地煎熬着杨凡的五脏六腑。同学们三五成群,欢呼着冲向校园西北角的学生食堂,然而这却是杨凡一天中最难堪最凄惶的时刻。食堂里的菜肴品种丰富,花色繁多,杨凡只能吃最便宜的白菜熬豆腐或清炒土豆丝,搭配一份免费的菜汤;而他身边的学生则大快朵颐,把鸡鸭鱼肉的鲜美用响亮的声音渲染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杨凡的胃开始抗议,不争气地呐喊,蠕动和挣扎,像一个撒泼耍赖的顽童;他拿它毫无办法,只有拼命地咽着涎水,咽得喉头不住地颤动;理智在强大的生理需求面前溃不成军,以至于一切有关美食的文字和图片都能将他引诱得神智恍惚。他知道,自己对于美食已经表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午餐时分会加倍膨胀,于是杨凡有意避开就餐的高峰时段,在同学们打着饱嗝,陆续离去之际,他才姗姗前往。打菜的胖师傅看到杨凡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偶尔会发点善心,从铁铛子里刮一点鱼香肉丝或宫保鸡丁到他的碗里。他的一声“谢谢”刚到嘴边,胖师傅就“啪”地关上玻璃窗口。他们并不希罕别人的感恩戴德。
等你,到岁月尽头(2)
今天他照例选择在人潮消退之后幽幽地踱到食堂去。在食堂门口,和同班同学王淑敏打了个照面,他想招呼她一声,然而看到王淑敏的一张白果脸冷得像冻猪肉,就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偌大的食堂还剩下稀稀落落的五六个人,长长的餐桌上一片狼藉。几个学生边吃边聊。
杨凡盛了饭,买了一份清炒土豆丝,然后去舀汤。勺子在木桶里翻过来搅过去,只捞上来几片发黄的烂菜叶。他找了一处挨着墙的座位,把拐杖放在一边,囫囵地吃起来,心里在哀叹:你不是藐视物质么?肚皮给了你最唯物主义的教育!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他一眼瞥见旁边的餐盘里竟然剩了些肥厚的肉片和没啃干净的鸡腿,他的眼睛突然放光,心里响起一阵锣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在意他。他一咬牙,便闪电般的将那餐盘的“美食”聚拢到自己的碗里。
他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品咂着,那种陶醉和窃喜不亚于饥民在乞讨途中意外获得的饕餮大餐。他用别人吃剩的食物抚慰自己饱受委屈的肠胃??????在这个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都市,在新世纪明媚和煦的阳光下,这个十七岁少年却被生活的车轮碾压得血肉模糊;活着是他眼下首先要解决的人生难题。这样的岁月还要延续多久,还有没有尽头,没有人告诉他;生存和尊严哪一个更重要,也没有人告诉他。
在贫穷和艰辛中苦挣苦熬的杨凡深感,那些美化苦难的文字和炫耀苦难的姿态是何其幼稚,何其可笑。
杨凡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要尽快改变这种困窘的状况。
放学回家的路上,杨凡看见饭馆里摞着一堆盘子和碗,他想:我其他事情干不了,洗碗盘总可以吧。于是他鼓足勇气走进一家土菜馆,问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你们要洗碗工么?”
老板打量着杨凡,笑着说:“要是要,但不要你这样的,万一摔烂了盘子不好办。”正说着,一个打扮入时的贵妇牵着一条大金毛迎面走来,老板从面盆里挑了块硕大的肉骨头扔给大金毛。
贵妇笑着说:“我们家阿黄一年要吃你们家不少肉骨头,让我怎么还你?”
“我给阿黄肉骨头,你也用肉补偿就行。嘻嘻。”
贵妇白了他一眼:“去你的,小心你老婆听到,罚你跪地板。”
离开饭馆,杨凡哀叹:老天爷不让我死,可又让我活得不如一条狗。他朝路边的电线杆狠狠地啐了一口。
星期天,苏倩倩组织团员到月亮湖义务拣垃圾,把杨凡也叫去了。杨凡被分配在“高衙内”和“千里香”他们一组,高衙内赏给杨凡两块“德芙”巧克力,笑着说:“没吃过吧?”“千里香”也扔给杨凡一根五香清真火腿肠:“给你开开荤。”杨凡没有吃,揣在口袋里带给妹妹。“高衙内”对杨凡说:“我们这组就靠你了。”“千里香”捏着鼻子说:“我最受不了饮料瓶里的溲味。”杨凡心里在骂:“我还受不了你身上那股难闻的香味呢。”活动接近尾声时,“高衙内”和“千里香”让杨凡歇着,两个人拎着装垃圾的塑料袋殷勤地跑到苏倩倩面前,说是他俩的战果。
回到城北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迎接他的是蹲伏在草窠里的那一只巨大的石麒麟,这只南朝时守护帝王陵墓的神兽如今沦落在荒郊无人问津,只有孩童和鸟雀在它周边玩耍嬉戏。落日下,石麒麟张着黑洞洞的大嘴,神情阴郁而怪诞。
杨凡刚走到家门口,就隐约听见家里有嘤嘤的哭泣声。杨凡的心里一个咯噔,拄拐杖的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杨凡一把推开虚掩的门,眼前的情形把他骇呆了:妈妈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身体弯成一张紧绷的弓,两只手狠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小苹哭着对杨凡说:“妈妈的头痛病又犯了。”杨凡俯身叫唤:“妈,妈——”
姚梅挣扎着要坐起来,杨凡连忙扶起他妈,只见她面如土色,眉头蹙成川字状。姚梅说:“快拿一碗水来。”杨凡以为她要喝水,忙叫小苹倒来一碗热水。姚梅又说:“拿三根筷子来。”小苹又拿来筷子。只见姚梅用一只手将三根筷子竖立在水碗里,另一只手不停地用碗里的水灌注着筷子,口中念叨过爷爷和奶奶,又念叨起爸爸,试图让筷子在水中站立起来;但这显然是徒劳,筷子完全不听使唤。
姚梅哭着说:“大慈大悲,菩萨保佑!可怜我们母子三个吧!我死不要紧,孩子没爹没妈可怎么过呀!”她边说边磕头,直将脑袋磕到地面,兄妹俩也跟着一起磕头;可是菩萨老爷并未显灵,姚梅的**声却越来越大。杨凡劝他妈去医院,姚梅摇摇头。杨凡知道,家里根本拿不出看病的钱来,他至今还欠着学校的资料费和补课费,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病痛折磨。
杨凡把心一横,决定去跟邻居借钱。他用拐杖撑起身子,快步走出家门。
杨凡来到邻居张鞋匠家里。
他红着脸说明来意,张鞋匠摇了摇头:“你看我这破机器,老是跟我过不去,它一天不开张,我就一天挣不了钱。”鞋匠说完又埋头鼓捣他的修鞋机,嘴里不停地嘟嚷。
杨凡又来到王驼子家,然而,跨进王家的门槛,他的舌头却像打了结;因为听他妈说过,家里才跟王驼子借过五百元钱。王驼子问他是不是有事。
杨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得说:“我妈又犯病了,我想送她去医院,想再跟您借点,后面一起还。”
王驼子面露难色,指着房子说:“这房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正愁没钱翻修呢。”
杨凡当然能领会王驼子的意思,他说:“王叔,对不起,我一定让我妈尽早把钱还你。”说完一把抹干了眼泪,又拄着拐杖飞也似的跑到吴婶婶家。
吴婶婶指点杨凡说:“你妈准是怠慢了先人,让她用筷子站水碗!包好!”
杨凡说:“我妈试过了,不成。”
吴婶婶满是皱纹的脸蹙缩成核桃的表皮,咂着嘴巴说:“先人还在生气呢,走,我帮你妈站水碗!”
杨凡哀求道:“我要送我妈去医院,想跟您借点钱。”
“唉,不是婶婶不帮你,实在是家里拿不出啊。小明他爸不是喝酒就是赌钱,早把一点家当败光了!”说完长吁短叹。
杨凡耷拉着脑袋往回跑,刚一拐弯,看见良叔骑着一辆三轮电动车驶过来。杨凡仿佛看见了救星,泪眼婆娑地跟他诉说了他妈的病情。良叔让杨凡坐上他的车,直接将三轮车开到杨凡家门口,又把坐在地上**的姚梅扶到车上。
姚梅被送到城北的一家妇幼保健院急诊科。
挂了一瓶滴液,又服了几片止痛药,姚梅的脸色渐渐好转,杨凡拽着妹妹扑通一下跪倒在良叔面前。良叔连忙扶起兄妹俩:“起来,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兄妹俩泪流如注。
良叔帮杨凡付了医药费,杨凡后来才知道,那是良叔在工地扛了三天的水泥包挣来的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