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的摇晃止了,被捉握的人一个翻腕倾倒在树下。
而这些酒液却如倒在了镜面上,那点模糊的酒渍迅速蔓延开,生出一副新的场景——
荒废的院子里,只偶有一个仆妇来看看院里人活着死了,兼着将那嘲讽翻炒一顿又吐尽了。
那如蛇一般狡黠、满月一般明朗的女子,也在灰土里迅速靡败下来。
在汤磬舟拨开院前的脏枯柴垛,眼里映出那个仰躺在光秃花圃中的灰扑扑的女子时,一团棉花塞紧了他的喉咙,叫他哽咽不成语。
崔颂颂见了他,也不说话,只眨眼盯着他也躺倒,与自己并排。
花草搔在脸庞,面庞朝向的是土腥味的天穹。
她的语调还是上扬的:“躺在这里是不是很舒服?”
汤磬舟眨了眨眼应“是”。他想偏过头,同她说过去背躺在屋脊上的天空,但他愧欠地将话语让渡给了她。
崔颂颂哼了声:“这里是唯一一个看不到屋檐的地方。”
唯一一个不是四四方方的囚笼之处。
她支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淤泥,轻叹道:“庭院啊。。。。。。”
含混的戏腔幽幽飘起——“庭院深深深几许。。。。。。诶呀楼高不见章台路。。。。。。”
汤磬舟僵着身体,目光避开了女子那处大盛的天光。
戏腔再不必唱了,歇了。
崔颂颂终于转向了他。
青年的绸衣沾了污泥,他似是苦恼地盯着脏处,睫羽颤抖。
崔颂颂说笑话似的道:“若是旁人,我大可阿谀奉承委曲求全,安安生生做个良家妾。但这是你啊——郎君,你知道么,我还是想向你问上一遭——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生死被交给了他的妻子,捏在她手里,她现在甚至算不得谁的妾室,只是个可以随意打发了的奴仆。是他将她提出了温玉居,但现在又置她于何地呢?
那是一个不愉快的下午——或许更确切些说,是崔颂颂苦难的彻底开始。她原想仗着些情分讨个说法,或是博些同情,却撕毁了最后一点可傍身的汤磬舟的愧疚。
汤磬舟记不起是谁先吵的了。
但后来崔颂颂趁仆妇推开门的空隙,跌撞出去跑了——谁也不省得吃不着饭的女人怎么有那样惊人的气力。
她是去砍定情的树了。
握着对付柴的斧头,蓬乱的头发遮住她发臭的大半身躯,状似疯狗。
她不只在怨男人,还在怨命运的不能自主。
仇春君,崔颂颂。也是罪臣之女,崔颂。
父有罪,落罪前将她送走了,但她颠沛中不幸堕入勾栏。
这就是她的后半生。
崔颂颂时常想,是不是命运未曾着眼的角落里,都是她这样的可怜人。杜康斋的阿婶也是。
她从来不善喝酒,但从小就爱看阿婶慢吞吞地卖酒。
不忙时阿婶会偷偷喂她一口,她便如含蜜糖,在一群小童中,似揣着珍宝或是秘辛,隐秘而盛大地欣喜,快乐如烟花似地从她眼睛炸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