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轻响,通话结束。
他把练习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工人们。“宏远集团的刘经理,已经口头答应,明天下午三点,就在这里,和你们当面谈。到时候,我也会在场。”
听到这个确切的时间和地点,老李、小张和王嫂三个人,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了甘霖,那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虽然钱还没到手,但问题从“无人问津”的死胡同,变成了有明确时间表的“待解决”,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进步!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总算把工人们暂时劝走了。
郑建国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临走时,他对作为代表的老李说:“老李,你记一下。这是我的办公电话。”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一张便签纸上写下了一串号码,字迹苍劲有力。他把纸条递给老李,郑重地说道:“今天回去,你们就按照我说的,抓紧时间收集证据。明天谈判前,我们心里才更有底。后续的协商,我会全程跟进。有任何进展,或者遇到任何问题,你们随时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到我。”
老李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条。那张纸条在他眼里,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更重。这不仅仅是一串数字,这是一条可以直接通向希望的生命线。
“谢谢……谢谢郑警官!”三个人异口同声,发自内心地说道。
郑建国看着工人们离开的背影,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
那三个背影,在长长的走廊里渐行渐远。老李的腰似乎比来时更佝偻了些,仿佛半生积攒的怒火被抽空后,只剩下了疲惫;小张的步伐依旧很快,但那股横冲直撞的莽撞劲儿不见了,多了一丝沉甸甸的思考;王嫂则被两人护在中间,像一棵在风雨中飘摇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小草。
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从清晰到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拐角处。随之消失的,还有会议室里那股混杂着汗水、烟草和绝望的复杂气味。
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郑建国缓缓收回目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重,却未能带走他胸中的半分压抑。他知道,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暂时的平息,问题根本还没解决。他只是用法律的条文和自己的信誉,为这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临时降了温,拔掉了引信。但火药还在,只要“宏远集团”那边的火星子稍一撩拨,随时可能引发一场更大的爆炸。
希望,是比绝望更脆弱的东西。他今天给了他们希望,如果明天他不能帮他们把这希望兑现,那反噬而来的,将是比今天激烈百倍的愤怒。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他走到那张磨得发亮的旧办公桌后,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僵硬的后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扑通”一声坐进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条靠背椅里,身体向后一靠,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叹息。感觉是真的有点累了。这不仅仅是心累,身体也发出了抗议。为了维持气场,也为了能让所有人都看清文件,这一上午他几乎就没怎么坐下,双腿站得都有点发酸了,尤其是膝盖的老毛病,此刻正隐隐作痛。
他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那个大号搪瓷杯子,仰头就喝了一大口水。
水,已经凉透了。
冰冷的液体滑过干裂的嘴唇,顺着滚烫的喉咙流进胃里,激得他打了个冷战。这股凉意非但没有让他感到不适,反而像一剂清醒剂,让他有些发胀的脑袋瞬间清明了许多。
他也没想着再去饮水机旁接点热水,就这么握着冰冷的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着凉水。
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
心头的火气又一次“腾”地蹿了上来。
“宏远集团……这帮开发商,做事确实不地道!”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些年城市大开发的图景: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马路拓宽延伸。城市的面貌日新月异,光鲜亮丽。可在这光鲜背后,藏着多少像“宏远”这样,为了抢工期、拿项目而不择手段的商人?
为了赶那个“国庆献礼工程”的进度,什么大话都敢往外说。“一户一个车位”,那可是几十万的价值!“补偿款再加一万八”,对普通工人家庭来说,那是一两年的活命钱!这些承诺,从那个油嘴滑舌的刘经理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一定像抹了蜜一样甜。可一旦拆迁协议签了字,推土机开了进来,这些口头的蜜糖,就瞬间变成了穿肠的砒霜。
现在,他们拍拍屁股,把楼盖起来了,钱也赚到手了。可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却要他们市局来面对,要政府来收拾!矛盾激化了,工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公司,而是来堵政府的大门。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这片土地是国家的,是政府把地给了开发商,那出了问题,政府就得负责。
这种被当成“挡箭牌”和“消防员”的感觉,让郑建国感到一阵窝火。他手里的钢笔,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捏得发白。
但他更明白,光在这里生闷气,一点用都没有。就像一个医生,对着病人的x光片发脾气,是治不好病的。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把那股翻涌的怒火压下去。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冷静的头脑和周密的计划才行。他必须想办法推动这件事,一步一步地解决它。
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滑向下午。窗外的阳光不再那么刺眼,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办公室里投下几道斑驳的光影。
下午,他推掉了两个不紧要的会议,开始专心整理上午记录下来的情况。
上午的场面太过混乱,他的记录潦草而零散,只有他自己能看懂。他重新拿出一张干净的A4纸,将那个写着计划的笔记本放在一边,开始进行细致的梳理。
他把上午从工人那听来的各种诉求、抱怨和事实细节,像淘金一样,一点点筛选、剥离、归类。
他把工人们提到的核心问题点,还有开发商之前可能承诺过的内容,都一条一条地清晰罗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