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这背后如果真的牵扯到某些利益集团,他的这份报告,很可能根本到不了“讨论”那一步,就会被人为地“遗忘”在某个文件柜的角落里。
他只能先继续自己收集资料,像一只在黑暗中掘土的鼹鼠,一点一点地挖,等着看能不能在官方行动之前,自己先找到那个决定性的突破口。
这件事,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了他的心头。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农贸市场那些商贩的脸。他们或许还在为一场“意外”而庆幸或抱怨,却浑然不知,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场“意外”的目标。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张时间线上,下一个即将被点亮的红色标记。
如果不尽快查清楚,那把在暗中游走的火,迟早会烧到更多无辜的商户身上。
郑建国起身,将那张铺在桌上的挂图纸一把拿起。他办公室的墙上,还贴着上一年的工作计划和几张表彰先进的红纸,他看也没看,伸手便将它们撕了下来,露出斑驳的白色墙面。
随后,他用胶带,将这张凝聚了他所有怀疑的时间线,“啪”地一声,牢牢贴在了正对着自己办公桌的墙上。这个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张图纸不再是草稿,而是一份宣言,是他向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立下的无声战书。
他拿起那支红色的记号笔,笔盖被“嗒”地一声拔开。办公室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记号笔尖划过纸面时,那种粗糙而坚定的“沙沙”声。
郑建国把整理好的时间线贴在办公室的墙上,用红笔圈出几个关键点。他首先圈出了李金发的布行仓库,在那旁边重重地划了一条横线,标注:“结案快,补偿申请神速,动机:骗补?”接着,是孙大鹏的饭馆,他同样圈出,写下:“线路老化?——旧城区改造重点户,动机同上?”
当他的笔尖移动到今天凌晨的农贸市场时,他停顿了片刻,圈得更用力,红色的墨水几乎要渗透纸背。他在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写下:“钉子户,监控死角,动机:逼迁!”
火灾发生的位置、时间,还有涉及补偿申请的商户,这些信息密密麻麻地占了大半张纸。黑色的字是客观事实,红色的圈和批注则是他淬炼出的怀疑。整张墙面,瞬间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办公室角落,变成了一个充满紧张气息的案情分析板。那些名字和地点不再是孤立的名词,它们之间仿佛被红色的线条连接起来,形成了一张充满血与火气息的、巨大的网络。
他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死死地盯着墙上这些线索看。
起初,他只是在梳理,试图让大脑里的逻辑在纸面上得到印证。但渐渐地,他的眼神变了。他不再是看着一个个独立的事件,而是将它们视为一个整体。就像一个棋手,在复盘一局已经下完的棋。
越看,他心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是强烈,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些火灾,太密集了!他脑中浮现出消防队出警的记录,警灯的红蓝光芒在县城的夜空中此起彼伏,几乎成了一种常态。正常情况下,一个县城一年也难得有几场像样的火灾,可现在,短短一个多月,就接二连三地烧了起来。这已经不是概率问题,而是规律问题。
而且,火神爷的“脾气”也未免太古怪了些。它不烧别处,偏偏都精准地出现在那些有补偿纠纷的区域。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只盯着带着特定气味的猎物撕咬。那些正顺利进行拆迁的、没有矛盾的区域,却是一片祥和,风平浪静。
“巧合?”郑建国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嘲的冷笑。
李老汉的祖宅烧了,拆迁的最后一道障碍被扫平,是巧合。李金发的仓库烧了,他立刻就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补偿款,是巧合。孙大鹏的后厨烧了,他前脚还在为补偿标准扯皮,后脚就签了字,也是巧合。今天,市场里最顽固的那个摊位旁边堆的杂物烧了,这更是巧合中的巧合!
要是这全是巧合,那也巧得过分了!
他又打开电脑,熟练地在层层叠叠的文件夹中,调出最近半年商业区的改造计划文件。一份份带着官方红色抬头的pdF文档被他接连打开:《城西商业区升级改造项目(三期)-最终稿。pdf》《旧城区街道拓宽工程补偿方案细则。doc》《关于加速推进xx项目清场工作的通知。docx》……
这些文件,他之前都看过,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执行者,关心的是政策的传达和落实。而现在,他以一个调查者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些枯燥的文字和冰冷的表格,字里行间,似乎都渗透着一股焦灼的气味。
翻着翻着,他的鼠标滚轮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锁定在《城西商业区升级改造项目》附录的一张进度表上。那张表格用醒目的红色字体标注着一个日期——“项目最终清场期限:11月30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立刻抬头,目光在电脑屏幕和墙上的时间线之间来回切换。最早的李家村祖宅火灾,发生在九月初,拆迁工作推进缓慢。而从十月开始,当这个期限日益临近,火灾的频率也随之急剧攀升!墙上那条由红色标记组成的、不断加速的时间线,与屏幕上这个步步紧逼的最后期限,形成了完美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呼应。
压力!是巨大的工期压力!
他立刻明白了。对项目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更是政绩。一旦过了11月30日这个节点,每拖延一天,都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和潜在的问责风险。
在这种压力下,有些一直拖着没搬的商户,那些所谓的“钉子户”,就成了项目推进的最大障碍。常规的谈判、调解耗时费力,效果甚微。于是,可能就有人想用这种“高效”的手段,来逼他们离开。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足以摧毁一个普通家庭最后的坚持。毕竟,面对一堆灰烬,再坚定的意志也会动摇。今天农贸市场那场火,无疑就是这种卑劣手法的最佳写照。
或者,郑建国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更直接一点,有人想趁机多捞一笔补偿款。那些消息灵通、或者本身就与项目方有勾结的商户,完全可以利用这个时间节点,上演一出“意外失火”的苦肉计。他们清楚项目方急于清场的心理,只要制造出既定事实,拿到手的补偿款,可能远比按部就班谈判要多得多,也快得多。李金发和孙大鹏那两起,十有八九属于这种情况。
不管是哪种,郑建国深深地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这些火灾,都绝不像偶然。
第二天,郑建国跑去消防队,想问问那些还没结案的调查进展。
消防队醒目的红色大门敞开着,训练场上传来消防员们整齐划一的口号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橡胶和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这种充满力量和纪律感的氛围,让郑建国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接待他的人是一位肩上扛着“两杠一星”的中年队长,姓王,态度挺客气。王队长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疲惫,眼窝深陷,显然也是连日忙碌。他给郑建国倒了杯热水道:“郑同志,乡里来的吧?坐。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
“王队长,打扰您了。”郑建国拘谨地欠了欠身,将牛皮纸袋里的文件小心翼翼地掏出来,摊在会客桌上,“我是想来问问,最近城西商业区那几起火灾,比如李金发布行、孙大鹏饭馆,还有昨天凌晨农贸市场那起……调查有什么新进展吗?”
王队长扫了一眼他带来的资料,眼神在那张手绘的时间线上停顿了几秒,随即恢复了平静。他端起搪瓷杯喝了口水,缓缓说道:“哦,这几起啊,我们都在跟进。”
但一说起具体的火灾原因,他的话锋就开始变得含糊其辞。
“李金发那个仓库,现场烧得太干净了,很多痕迹都破坏了,初步判断是电线短路,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孙大鹏的后厨……情况也差不多,线路老化是主因,你也知道,老城区那些电线,跟蜘蛛网似的,安全隐患一直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