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认出了其中一张脸——在火车走廊里,那个曾用无机质目光瞥过他的宪兵!此刻,那张冷硬的脸被厚厚的白粉覆盖,嘴角被油彩强行拉出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
“看啊!”报幕人用他那尖锐的嗓音继续嘶喊,手臂夸张地指向空空如也的餐桌,“多么丰盛的晚宴!香气四溢!令人垂涎!”他做出一个极其陶醉的深呼吸动作。
舞台上的“演员们”也齐刷刷地低下头,对着空无一物的精美餐盘和酒杯,脸上维持着那僵硬的笑容,动作极其缓慢、夸张地拿起刀叉,在空中切割着,将根本不存在的食物送向嘴边,咀嚼着空气。他们端起空酒杯,做出碰杯、啜饮的动作,喉咙里发出模仿吞咽的、空洞的“咕噜”声。
整个舞台,上演着一场彻头彻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哑剧盛宴。无声的动作,夸张的表情,对着空无一物的餐桌进行着虔诚而荒谬的仪式。惨白的灯光下,那些僵硬的笑容和空洞的眼神,比任何狰狞的面孔都更加恐怖。
瓦西里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想闭上眼睛,但眼皮像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合拢。他认出来了!每一个僵硬的动作,每一次对着空气的切割和啜饮,每一次浮夸的笑容……都无比精准地复刻着他曾经在《真理之声》上发表的、那些歌颂“餐桌丰盛”、“人民安康”、“生活充满甜蜜”的文章细节!那些他用来粉饰太平、麻痹人心的华丽词藻和虚假场景,此刻被这些来自地狱的演员,以一种最荒诞、最恐怖的方式,一丝不苟地搬演在了这惨白的舞台上!
他的文字!他精心编织的谎言!此刻成了舞台上最刺眼、最令人作呕的道具!瓦西里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基里尔。审查官端坐着,嘴角噙着那抹永恒不变的、带着残酷玩味的微笑,灰蓝色的眼眸专注地欣赏着舞台,仿佛在品味一出绝世佳作。
就在瓦西里被这无声的恐怖哑剧折磨得几乎崩溃时,舞台上的“盛宴”达到了一个高潮。报幕人(老妇人)跳到舞台中央,双臂夸张地张开,脸上那浮夸的笑容扭曲到了极致,用尽全身力气,模仿着瓦西里文章中最常用的、最铿锵有力的语调,尖声高喊:
“看啊!伟大的时代!看这无与伦比的丰盛!看这充满希望的明天!明天——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
这五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瓦西里的耳膜。
就在这尖叫声落下的瞬间整个死寂的、如同巨大墓穴般的观众厅,发生了剧变!
舞台上,那些僵硬地挥舞刀叉、咀嚼空气的演员们,动作猛地停滞了!他们脸上那夸张的笑容瞬间凝固、褪色,如同劣质油彩在寒风中龟裂剥落,露出底下死寂的灰白底色和深陷空洞的眼窝。他们僵在原地,像一具具被瞬间冻结的、穿着可笑戏服的骷髅。
而观众席上那如同凝固的血块般的深红色丝绒座椅里,那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的灰白色身影——所有的幽灵观众……在同一刹那,停止了他们茫然的、毫无焦点的姿态。
他们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他们灰白色的头颅。
成千上万道目光,空洞的、深陷的眼窝,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齐刷刷地、毫无偏差地聚焦在舞台下方最前排……聚焦在瓦西里·彼得罗维奇·索洛维约夫的身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注视?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凝固的、如同亿万载寒冰般的“存在”感。被如此之多非人的目光同时聚焦,瓦西里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无数冰针瞬间刺穿、冻结!他动弹不得,血液凝固,连思维都陷入了绝对的停滞。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亿万倍的死寂,如同实质的铅块,轰然砸下,填满了剧场的每一寸空间!
然后……
如同千万个生锈的齿轮被无形的巨力同时强行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个声音从观众席最遥远的角落响起,微弱、干涩、如同枯叶被踩碎:
“明天……会更好……”
紧接着,旁边响起另一个同样干涩、毫无起伏的声音:“明天会更好……”
第三个、第四个……声音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从四面八方响起,汇聚、叠加。它们不再是舞台上那种浮夸的尖叫,而是最原始的、最单调的、如同录音机卡带般不断重复的、冰冷麻木的复诵:
“明天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
“明天会更好……”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粘稠的河流,从剧场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灰白色的口中流淌出来,汇聚成一片低沉、单调、毫无情感起伏、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声浪洪流。这声音不再是语言,而是一种诅咒,一种源于最深绝望的、永恒的、无法摆脱的回响!它冰冷地冲刷着瓦西里的耳膜,钻入他的大脑,撞击着他的心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他精心构筑的、已然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之上!
瓦西里蜷缩在深红色的丝绒座椅里,如同暴风雨中一片即将被撕碎的枯叶。那冰冷、单调、如同亿万只寒号鸟齐声哀鸣的“明天会更好”声浪,不再是语言,而是无数根冰锥,持续不断地、狠狠地凿击着他的头骨和神经。每一次重复,都像是一把生锈的锉刀,在刮擦他早已脆弱不堪的意识。他想捂住耳朵,但双手沉重如铅,只能徒劳地颤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衬衫,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更深的寒意。
他身边,基里尔·瓦西里耶维奇却像一尊完美的黑色大理石雕像,端坐不动。那张英俊而冰冷的脸上,那抹奇异的微笑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扭曲成一个近乎满足的、带着神性审判意味的弧度。他灰蓝色的眼眸在观众席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如同冰封湖面下窥伺的巨兽之眼,专注地欣赏着瓦西里在声浪中崩溃的每一个细节。
终于,当那亿万道冰冷麻木的复诵声达到一个令人疯狂的顶峰时,基里尔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优雅,从黑色礼服的内袋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异常整齐的纸。那不是普通的纸,质地厚实,边缘烫金,像是一份极其考究的菜单。
瓦西里涣散的目光被这动作吸引,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看到了那张“菜单”——上面没有任何菜肴的名字!只有一行行无比熟悉的、他自己写下的文字!那些歌颂“粮仓满溢”、“餐桌丰盛”、“生活甜蜜”的句子!他那些精心编织的、粉饰太平的谎言,此刻工整地、讽刺地印在这张华贵的“菜单”上!
基里尔两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捏着菜单的一角,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悲悯的嘲讽,看向瓦西里,然后,目光转向舞台上那些僵立的、穿着可笑戏服的灰白演员,最后,缓缓扫过观众席上那无数仍在麻木复诵着“明天会更好”的灰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