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运双手举起,扶着万钱的肩膀,拍着他,细细打量他。眼前的万钱披了一件黑色水獭皮披肩,一样的用手指粗的金链子做搭扣,披风里头是一件黑色右衽织金团寿锦缎棉袍,袍下一双黑色麋鹿皮软靴。他脸上的虬髯悉数刮去,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庞——他没有十足英俊潇洒的相貌,却是一个真正十足的男人!如此黑金搭配,彰显万大爷今夜如此霸气,直有压到程文运的气势。
程文运不由得赞叹:“万爷是号人物啊!”,说着亲自携着万钱送到距离自己最近的桌子边,又对一身宝蓝色右衽袍服的桑贵说:“桑爷也坐,今夜不要客气,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府也罢了!”
桑贵笑着拱手:“是程大都督客气了!”,言谈举止之间,已经挥洒自如。
万钱看向一侧挂着厚毡子的暖阁,似乎神思不属。良久后才问程文运:“今夜程大人的客都到齐了?”
“呵呵,”,程文运顺着万钱的目光,也看向暖阁:“自然是该来的都来了!”
“……”,万钱没有说话,目光定定落在毡子上,心里十足的好奇。一直以来都在猜,哪怕有十足的肯定却还是在猜,究竟是不是她?在辽东与他数次交手的,究竟是不是她?如果是她,如今近三年不见,又是什么模样?还是娇嫩的如同出水菡萏一般么?如果是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面?其实,他隐隐约约能猜到为什么她不肯出来相见,可他又拒绝深想,仿佛遇到了一座通向幸福的却又紧闭的大门。他知道,通向幸福,必须推开那道门,但是门后的庞然怪兽,让他始终在门前徘徊。少筠,我如此踟蹰犹豫,你都知道么?
想念,纠缠着失去的恐惧,令人想方设法的、曲折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客人渐渐多起来,戏台之下的桌子渐渐坐满了人。不知不觉间,戏台上优伶唱做念打,演的是一出热闹喜庆的《笏满床》。程大都督亦不能免俗,升官发财讨意头,众人也就跟着快乐,仿佛一出戏,就能成全所有人福禄寿俱全的祈求。
可万钱看着台上文采昭彰的戏服,心里往复回转着的,究竟还是那两淮的佳人。而今,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在他和她的戏里、人生里,她究竟是否依旧容颜如月、衣衫如雪、青丝如云、眸光如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笏满床》暂告一段落,程文运笑着站起来:“一年又过去了,今夜么,有一件小彩头要拿出来送给在座之中的有缘人!”,说着一挥手。
丫鬟捧出一只蓝底白花缂丝锦盒,上面一道精巧锁头。
众人议论纷纷,似乎在讨论锦盒的内容物。
程文运抬手压住众人的议论,又笑道:“锦盒上设一七星玲珑虚心锁,此锁乃是江湖高人所制,世上仅有一把北极同心钥可开解。要想赢得此盒,就必须要猜中我的谜语,谜底奖赏就是这把北极同心钥。虚心待同心,可解锦盒之中的宝物。”
七星玲珑虚心锁、北极同心钥?真是了不得的心思!众人有高声叫好者,有跃跃欲试者。有摩肩擦掌者,唯独暖阁中的三人有些情绪低落、心不在焉。
彩头虽好、虽有趣,怎奈咫尺天涯的如坐针毡。
不一会暖阁外又传来阵阵抽气声,旋即又响起程文运的声音:“别瞧见是两样鲜果,就以为我要请你们吃。哈!这就是谜语!众位听好了!一样佛手、一样香橼,打一个词儿、辽东今年的一件事儿。”
一样佛手、一样香橼!一个词儿,一件辽东大事!
少筠呆呆而坐,樱唇轻启,唇畔微动中,四个字无声吐出:
拱手相让!
一个词儿,一件辽东大事。弘治十六年,辽东苦寒之地,她以晒盐法将全部走私盐商赶出,首当其冲者,就是扬州桑贵、四川万钱。拱手相让,是万钱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是他不得已远走漠北的真正原因。
这个词儿,对于他和她,是开始,是过程,是一段恩怨纠缠,是一段千里相随。他与她因此结缘,因此定盟,因此相负……那么多那么多的含义,那么重那么重的期盼,却究竟是无从得知最后的结局。
侍兰侍菊两人都是含泪看着她,她却只能呆呆而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暖阁之外,众人纷纷议论,始终无从得知谜底。
桑贵一眼扫去,看见众生百态,或冥思苦想,或自以为得意,就是无一人有当日小竹子的两分淡定、三分刁钻、五分骄傲。那一瞬间他又想起扬州府上悦来客栈的那一会,那日春、光正好,她男子装扮却无十足男子气息,仅用腰间一枚碧玉竹佩,成功令他为她卖命,直至今日。时隔三年有余,他仍记得那一日她的衣衫、她的笑容,甚至是她轻轻拾起竹佩时候指间的优雅从容。那就是那一次,扬州府上演了一出名唤“拱手相让”的戏,期间精彩的你来我往,不知道记载了多少旖旎缱绻。
如若我一个外人尚且记得清楚,当事人又当如何?桑贵转头,看见万钱定定的看着暖阁,目光里早已经了无情绪。桑贵微微叹气,浅笑着凑近万钱:“爷,天下虽大,人物虽多,但能与爷这般你来我往的,只怕只此一位。竹子的心肝何等样的玲珑,她设的这个谜语,又岂能是寻常人物能猜得到的?”
万钱眉头微微荡漾,却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未必是这个谜语有多难猜,而是没有人能够像他和她一样,经历了这样丰满而传奇的过程。他设这个谜语,原本要肯定的,就是将他请出辽东的对面那位,究竟是否就是当初两淮名著的“小竹子”、桑少筠。
暖阁之内,少筠心绪之颠簸起伏,无言可述。
侍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拉着少筠,极低极快的声音道:“竹子!拱手相让!这必定就是万爷的主意!那这件辽东的大事儿,就必定是万爷和阿贵决定将辽东的私盐生意拱手相让、从此后不再惹是生非了!此事非同寻常,只有咱们能接!咱们也必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