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日影才斜过西窗,外头便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
守门的小太监方要唱名,帘子已被一双素手掀起,风似地把人带了进来。
“老佛爷吉祥!皇上、皇后娘娘吉祥!”
脆生生的嗓音像檐角刚融的雪水滴落玉盆。众人抬头,只见晴格格一身湖水色宫装,鬓边只簪一枝白玉木兰,盈盈立在殿心,眉目间带着远路的风尘,却仍亮得像两颗星子。
老佛爷原倚在软榻上,一见她便直起身子,笑着伸出手:“阿弥陀佛,可算把你盼来了。再不来,哀家这心就要焦出火。”
晴格格疾步上前,半跪在榻边,捧住老佛爷的手:“晴儿接到懿旨便日夜兼程,只恨不能插翅飞来。
老佛爷与姑姑们可都安好?”语罢,抬眼朝寝殿深处望去,声音低了一低,“我半路上听人说,杏影……病了?”
皇后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轻叹一声:“高热三日才退,才刚睡着。太医说是‘时疫’,凶险得很,多亏常太医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才捡回一条小命。”
晴格格眉心一颤,旋即抿紧了唇,想把什么情绪硬生生咽回去。她起身,端端正正朝皇上与皇后行了一礼:“晴儿请皇上、皇后娘娘允我进去看一看她。”
皇上颔首,眼底满是血丝,却温声道:“去吧,轻些,别吵着她。”
寝殿深处,茜纱窗半卷,药香与安息香缠在一起。晴儿放轻了脚步,几乎无声地滑到榻前。
杏影长公主面朝里躺着,乌发散了一枕,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那眼尾因高热而残存的一点胭脂色尚未褪净,像雪里冻住的桃花瓣。
晴格格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开她额上碎发,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蝶:“杏影,是我,晴姐姐来了。”
榻上人睫毛颤了颤,却未醒,只含糊呢喃一句:“……晴姐姐?”
那声音又细又软,仿佛幼时在御花园扑蝶摔了跤,哭着找人的调子。
晴儿心口一酸,握住她滚烫的手,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低声道:“嗯,是姐姐。你安心睡,等你醒来,咱们去折最新的一枝海棠,好不好?”
她就这样半跪半坐,守着杏影的呼吸由急促变得绵长。
窗外日影又斜,皇后悄悄进来,把一件薄毯披到她肩上:“好孩子,你也赶了远路,别累着。”
晴儿摇头,声音极轻却极坚定:“皇后娘娘,杏影自小怕苦药,又最爱听我讲《山海经》。等她醒了,若没人哄,定要闹脾气的。我留下陪她,好歹让她把药喝下去。”
皇后闻言,眼圈又是一红,抚了抚她的鬓角:“那就辛苦你了。”
是夜,慈宁宫烛火长明。
晴儿换了宫人递来的家常素衣,袖口挽起,亲手在小炉上温第二遍药。
砂锅里汤汁翻滚,她拿着小蒲扇轻轻扇火,火星子映在她眸子里,一跳一跳,像不肯熄的星光。
老佛爷隔着珠帘望见,低声对皇上道:“这孩子,心地比谁都软,偏又最有主见。哀家记得她七岁那年,杏影摔破了腿,她愣是背不动,就一步一挪把人拖到太医院,膝盖磨得血肉模糊也没哭一声。”
皇上“嗯”了一声,眼底恍惚掠过许多旧影,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但愿她们姊妹,此生都能平安顺遂。”
药香渐浓。晴儿将药汁滤进雨过天青的小碗里,吹得温热,才端进内殿。
杏影恰在此刻悠悠转醒,迷蒙中看见烛光里熟悉的侧影,鼻子一皱,委屈巴巴地唤:“……晴姐姐,我难受。”
晴儿坐在榻沿,一手托她后背,一手把药递到她唇边:“乖,先喝药。喝完姐姐给你讲‘北冥有鱼’,讲完就不难受了。”
杏影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苦得直吐舌头,却到底没哭,只是软软靠在她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揪着她衣襟不撒手。
药碗见底,晴格格拿帕子给她拭嘴角,声音低而柔:“睡吧。姐姐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烛光剪出两道依偎的影子,投在茜纱窗上,像一幅安静的水墨。
风从檐下溜过,卷起药香,也卷起新折的海棠花瓣,轻轻落在案头。
夜,这才真正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