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走到兰芝面前,不是塞,而是近乎虔诚地用双手捧着那几张可怜的钞票,递到她面前,眼神里是沉痛和哀求:
“这是……这是昨天卖完最后一点货,给娘抓了药后……剩下的。不多,就几块钱。兰芝,你拿着。我知道我骗了你,我该死!这钱……就当是我欠你的,一点点还。你要是不收,我这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儿。我……我真的是没办法了……”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人情却格外淳朴的年代,一个男人,一个顶着“文化人”光环却肯为母亲低声下气、奔波劳碌的男人,在你面前展示他最深沉的无奈和最卑微的歉意,甚至献上他仅有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战利品”……这种冲击力,远胜于任何华丽的誓言或激烈的辩解。
兰芝看着那双捧着钞票的、沾着污垢却微微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真实的红血丝和疲惫,听着他描述的关于母亲病情的细节,再想到自己家中的不易……先前那坚硬如铁的愤怒和失望,像烈日下的冰凌,开始悄然融化。一种混杂着同情、心疼、甚至是一丝被需要的复杂情绪,慢慢涌了上来。
她最终还是接过了那几张温热的钞票,紧紧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软化:“那……那你以后……还考吗?”
孙启荣猛地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定:“考!一定考!兰芝,我向你发誓!等我缓过这口气,把娘的身体情况稳住,我一定好好复习!我欠你的,欠家里的,欠我自己的……我都会一点点还上!你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这一次,他眼里的“真诚”似乎有了重量。兰芝看着他,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那点被欺骗的痛楚,被巨大的怜悯和对未来的期望压了下去。她轻轻点了点头。
孙启荣的动作很快。他不再刻意回避自己做小买卖的事实,反而更加勤快地往兰芝家跑。劈柴、挑水、修补漏风的院墙,干得比谁都卖力。
他不再空谈理想,而是和兰芝的母亲拉家常,说些镇上听来的趣闻,甚至笨拙地帮忙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给她们带些集市上便宜的小头绳、糖豆。兰芝的母亲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渐渐放下了疑虑,脸上有了笑容。
真正的阻力来自兰芝的父亲。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农,有着庄稼人特有的直觉和固执。他看着孙启荣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眉头就没松开过:“这小子,嘴太甜,像抹了蜜。说话办事,飘得很,不踏实。兰芝跟着他,我怕日后吃亏。”
孙启荣深知这位未来岳父的分量。他没有直接硬碰,而是走了“上层路线”。他请动了在乡里颇有威望、也教过几年书的一位远房表叔来做媒人。这位表叔在兰芝家堂屋坐下,端着粗瓷碗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开口,话却句句打在兰芝父亲的心坎上:
“老哥,启荣这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脑子是活络,嘴巴是会说道,这咱不否认。可心眼儿不坏!他娘那身子骨,你是知道的,拖累他不少。他现在跑点小买卖,也是被逼无奈,为了活命,为了尽孝!但他骨子里,还是个读书的料子。你看他现在,再忙再累,晚上回去那本破书还是翻着的。他跟我说了掏心窝子的话,‘表叔,我现在是没办法,可我忘不了书桌板凳。等我手里宽裕点,把家里安顿好,我拼了命也要再考一次大学!不为别的,就为了给兰芝一个安稳,不让她跟着我受苦,也为了对得起自己识的那些字!’”
表叔顿了顿,看着兰芝父亲紧锁的眉头,加重了语气:“老哥,孩子有这个心气儿,咱当长辈的,该拉一把!他现在条件是不好,可这婚结了,心就定了。兰芝是个好姑娘,能管住他,能帮他持家。他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安心去奔那个前程!要是就这么散了,这孩子心气儿一散,可能就真成了个跑街串巷的小贩了。你忍心看?我看啊,不如先让他们成家,给他个奔头,也给他个紧箍咒!读书的事,咱就盯着他,让他不敢光说不练!”
这番话,既肯定了孙启荣的“孝心”和“潜力”,又巧妙地把他“跑买卖”的现状归咎于无奈,更把结婚描绘成了激励他上进、约束他行为的“紧箍咒”,还给了兰芝父亲一个“监督者”的重要角色。兰芝父亲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动了几分,他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显然已经心属孙启荣的女儿,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瓮声瓮气地说:“……那就先办事儿。不过,姓孙的,读书这事儿,你要是敢糊弄,让兰芝跟着你喝西北风,我打断你的腿!”
孙启荣立刻站起身,对着兰芝父亲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洪亮又带着感激:“叔!您放心!我孙启荣说到做到!这书,我读定了!这大学,我考定了!一定给兰芝挣个好日子!”
婚事定得仓促却热闹。孙家倾尽所有,兰家也尽力添补,在孙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硬是支起了四张八仙桌。红纸剪的喜字贴在斑驳的土墙上,透着股喜庆的土气。请的是乡里掌大勺的师傅,大锅菜炖得热气腾腾,肥肉片子油汪汪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院。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都来了,挤挤挨挨,喧闹异常。
孙启荣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呢子中山装——这是他特意托人从县里旧货市场淘来的,算是他此刻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端着粗瓷碗,挨桌敬酒,嘴里“大爷”、“婶子”、“叔伯”叫得亲热又响亮,俨然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他眼神扫过那些向他道贺的乡亲,那笑容深处,藏着一种猎人终于将猎物稳稳收入囊中的满足和兴奋。
兰芝穿着借来的、不太合身的大红袄子,头上插着一朵小小的绒花,一直低着头,脸颊绯红。周围的热闹和酒气让她有些晕眩。她听着丈夫爽朗的笑声和乡亲们的祝福,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嫁给心上人的甜蜜和羞涩,有对未知未来的忐忑,也有父亲那句“打断你的腿”带来的隐隐压力。她偶尔抬眼看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孙启荣,看到他眼中那种灼灼的光彩,又忍不住生出一丝期待——也许,他真的会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去拼那个前程?
酒过三巡,喧嚣渐歇。孙启荣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简陋的新房。煤油灯的光晕昏黄,映着兰芝低垂的眉眼。他带着微醺的醉意,凑到她耳边,呼出的热气带着酒味,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兰芝,从今天起,我拼了命,也要考上大学!你等着,我要让你跟着我,过上好日子,让所有人都得仰着头看咱们!”
兰芝心头一热,抬起头。灯光下,孙启荣的眼神异常明亮,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那一刻,她被那眼神里的力量蛊惑了,暂时压下了所有的不安。她用力点了点头,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男人和他口中的“拼命”上。
她不知道,这份“笃定”里,除了些许对未来的野心,更多的是一种精心算计后的阶段性胜利宣言,一种“阶梯”已经搭好的确认。他紧攥的,不仅是她的未来,更是他为自己撬开命运之门的杠杆。而“拼命”,在孙启荣的词典里,从来不是指寒窗苦读的孤寂,而是指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狠劲。他眼中那灼灼的光,映照的不是知识的殿堂,而是权力与地位投下的诱人阴影。通往深渊的路,在洞房摇曳的烛光里,已经悄然铺下了第一块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