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二年的腊月,大都城被冻成了块冰砣子。裕和当的门板缝里往外渗着寒气,许三裹着磨得发亮的灰布棉袍,手指在算盘上敲出细碎的响——掌柜周大牙揣着铜酒壶溜去会色目人商队,把守摊的活甩给了他。许三的指节裂着冻疮,像冻裂的红珊瑚,可更疼的是心里头:娘的喘病又重了,昨夜咳得炕席发颤,药罐子早见了底。
戌时三刻,当铺里的琉璃灯芯只剩豆大点儿亮。许三正往玉件上擦核桃油,陡听得“吱呀”一声,柜前竟立了个人。
那人穿青布衫,布面泛着旧色,刘海黏在额角,像被水浸过。腊月里呵气成霜,他却半点白气都没有,活像块冰雕。许三喉结滚了滚,摸向柜台下的桃木符——那是娘求来的,说能镇邪。
“当……当东西。”那人声音发涩,像生锈的门轴。
许三抬头,见他掌心托着个锦盒,红绸子裹得严实。打开时,一股冷香漫出来,盒中玉镯形如游龙,冰肌玉骨,水头足得能沁出蜜——许三打眼就认得出,这是上等和田籽料,至少值百两纹银。
“这、这东西……”许三的手哆嗦起来。穿得像叫花子的人,哪来这么贵重的物件?
“当三十两。”那人垂着眼,睫毛上凝着霜,“别问来由,天亮前赎。”
许三盯着他的脚,青砖地上竟没半点影子。冷汗刷地沁满后背,他想起三年前赌坊闹鬼的事:输光家当的李四也是这么没影子地来当骰子,转天掌柜就暴毙了。
“客官,小的……小的不敢收。”许三往后缩,桃木符滑到掌心。
那人突然抓住柜台,指节泛白:“求你!我娘在通州等死,就等这钱抓药……”他眼眶倏地红了,血丝爬满眼白,“天亮前我必来赎,若骗你,叫我魂飞魄散!”
许三望着他的眼睛,那里头的绝望比鬼气更扎人。娘的咳喘又浮上心头,他咬咬牙,摸出当票:“您、您留个名儿?”
“阿青。”
字落,那人身影晃了晃,竟穿墙而过,消失在漫天风雪里。许三惊得摔了锦盒,玉镯滚到脚边,触手却是烫的——不对,刚才分明冷得刺骨!
次日晌午,周大牙醉醺醺回来,瞅见玉镯时眼睛直了:“好东西!哪来的?”
许三谎说昨夜有阔少喝多了,急用钱当的。周大牙搓着手笑:“这货至少值二百两,三十两收得妙!等那醉鬼醒了,赎金翻倍!”
说着就要把玉镯锁进里柜。
许三忙拦:“掌柜,那人说天亮前必赎……”
“放屁!”周大牙啐道,“年关谁会赎当?指不定是哪家偷了东西急出手!”
他执意锁了玉镯,许三拗不过,却觉心口压了块冰,连周大牙塞的赏钱都烫得拿不住。
当夜,许三被噩梦魇住:阿青浑身是血,攥着他的衣襟喊“救我娘”,指甲缝里嵌着绸缎碎屑——像极了斜对门瑞和祥的缎子。瑞和祥是冯德海的绸缎庄,专做蒙古官宦的生意,伙计穿的都是蜀锦,哪会有这种粗布碎屑?
惊醒时,娘正咳得弯成虾米,枯瘦的手抓住他:“三儿,莫要沾脏东西……”
许三抹了把泪,把赏钱换成药,却发现娘的咳喘更重了,药渣子在碗里泛着苦沫,像阿青的脸。
第三日,瑞和祥的伙计们都在传:二掌柜阿青失踪了,冯掌柜说他卷了三百两官缎款潜逃。许三心里“咯噔”一下,趁着给周大牙跑腿,绕到瑞和祥后巷,果见个老妇人在哭,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怀里抱着个豁口碗——正是阿青说的通州娘!
他攥着当银的油纸,犹豫再三,把钱塞给老妇:“阿婆,您儿子托人带钱来了……”
老妇哭着磕头,许三落荒而逃,却撞见冯德海的亲信巴特尔。那蒙古护卫横肉堆里的眼像要剜人,许三脊梁发寒,想起阿青的玉镯,忙说只是可怜老妇。巴特尔啐了口,马鞭抽在柜台上:“再敢多嘴,把你当贼抓去打杀威棒!”
甩门时,他瞥见周大牙藏起的玉镯,眼神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