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三年的暮春,运河边的槐花落得像场雪。十三岁的阿雾蹲在青石板码头上,指尖捏着半片卷边的槐花瓣,看爹的木船从芦苇荡里晃出来。船舷沾着星星点点的绿萍,爹的蓑衣角还滴着水,远远就喊:“雾娘,把晒在绳上的渔网收收,傍晚要落雨。”
她应了一声,蹦跳着往回跑,羊角辫上的红头绳甩得飞起来。身后的运河水泛着暖金色,夕阳把河面染成熔金,偶尔有鱼跃出水面,碎成满河闪烁的鳞片。阿雾不知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落日——就像不知道,三天后的酉时三刻,这汪被她踩了十三年的河水,会把她整个人吞进去,连那根红头绳都没剩下。
渡口边的老槐树是村里的“风水树”,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合抱,枝桠上挂满了褪色的红布条。阿雾的娘三年前病故,她常把心事说给槐树听:“槐树爷爷,我爹说等攒够了钱,就给我换个银簪子,比张大姐头上那个还要亮。”风穿过树叶沙沙响,她总觉得槐树在点头,就像娘摸着她的头笑。
那天午后,阿雾蹲在槐树下剥菱角,看见对岸走来个穿青衫的书生。那人背着个旧布包,鞋尖沾着泥,站在渡口朝这边望,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喊船,却又不好意思似的抿紧了。阿雾认得他——上个月见过两次,说是去城里考秀才,住在河对岸的舅父家。她踮起脚喊:“喂!要过河吗?我爹的船在那边补网呢,我帮你喊!”
书生的耳朵一下子红了,远远拱了拱手:“有劳小娘子。”阿雾跑得鞋底生风,辫子上的红头绳在身后飘成一道细红绸,没注意到脚边一块松动的青石板,“啪嗒”摔了个屁股蹲。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还是笑着朝爹喊:“爹!有客人要过河!”
爹的木船慢悠悠划过来时,阿雾正坐在船头帮书生摆好晒干的蒲团。书生从布包里摸出颗冰糖,递过来时指尖还带着书卷气的凉:“给你,甜的。”她盯着那颗晶莹的糖球,犹豫了半刻才接——娘死后,除了爹,还没人给过她甜头。冰糖含在嘴里化开来,甜得发腻,她偷偷舔了舔嘴唇,看见书生望着河面上的槐花笑,眼神像春日里的暖光。
谁能想到,这颗冰糖的甜,会成为她记忆里最后一丝人间滋味呢?
第二天果然落了雨。
阿雾趴在窗台上,看雨水顺着竹篾编的窗棂往下淌,把院子里的青石板冲得发亮。爹戴着斗笠出去巡船了,临走前叮嘱她:“别靠近河边,这几日水涨得急,当心脚底滑。”她点头应着,却盯着墙角那捆新补的渔网——爹说等雨停了,要带她去芦苇荡深处采莲蓬,去年在那里捡了只受伤的野鸭子,如今还养在柴房里。
申时末,雨势稍歇,阿雾听见窗外有人喊:“雾娘,你家晒的渔网挂到我家竹篱上了!”她探头一看,是隔壁王婶的女儿彩姑,正站在院门口朝她招手。彩姑比她大两岁,总爱把头发梳成整齐的双髻,簪着朵绢做的小黄花。阿雾忙拿了木叉,跟着彩姑往河边走——渔网果然缠在岸边的竹篱上,被雨水浸得沉甸甸的,网眼里还卡着几片落槐。
“我帮你够上面那截。”彩姑踮着脚,伸手去拽渔网顶端,阿雾举着木叉在下面托着。忽然一阵急风刮过,河面掀起细碎的浪花,竹篱上的竹竿“吱呀”晃了晃,彩姑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着撞向阿雾。她本能地伸手去扶,却没料到湿滑的青石板根本踩不稳,两人一起朝河岸边摔去。
阿雾听见自己的尖叫混着雨声,指尖在岸边的泥地里乱抓,却只揪住了彩姑的衣袖。河水来得太快了,凉得刺骨,刚没过脚踝就带着股蛮力往下拽,像是有双手在扯她的脚脖子。她看见彩姑抓着岸边的芦苇喊救命,而自己的腿已经泡在水里,裙摆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别慌!抓住石头!”远处传来爹的喊声,阿雾抬头望去,爹正举着斗笠朝这边跑,草鞋在泥地里踩出啪嗒声。可她的脚已经踩不到底了,河水漫过膝盖,漫过腰间,她想喊爹,却被灌进一口凉水,鼻腔里都是腥涩的水草味。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红头绳不知什么时候散了,乌黑的头发漂在水面上,像团浸了水的墨云。
最后的瞬间,她看见爹扑进水里,指尖几乎碰到了她的手,却被一个浪头打散。河水没过头顶时,她忽然想起书生给的那颗冰糖——原来人死的时候,心里会先想起甜的东西啊。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水的轰鸣,和眼前越来越淡的光。
阿雾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时,她看见一片幽蓝的水色,阳光透过水面照下来,像无数根碎银线,在身边织成晃动的网。她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服是干的,辫子好好地盘在头上,只是那根红头绳不见了——明明落水时散开了,怎么……
“小娘子醒了?”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雾转头,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妇,正坐在一丛水草旁编竹篓。老妇的头发和衣服都沾着水,脸色青白,眼尾耷拉着,像是总在哭。她指了指身边的石墩:“坐吧,这是水府的歇脚处,过了卯时三刻,就得去渡口候着了。”
“水府?”阿雾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色,摸了摸脸颊,凉得没有温度,“我……我不是死了吗?”老妇叹了口气,竹篓在手里转了个圈:“溺死的人,魂归水府,总得寻个替身,才能脱了这水鬼的身子。你啊,才刚来,不懂事。”
她这才注意到,周围还有几个模糊的影子,有的蹲在水边发呆,有的望着水面上的阳光出神。其中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腰间还系着半截断了的船绳,看见她望过来,咧嘴笑了笑,笑容却苍白得让人发怵:“别怕,刚开始都这样,等习惯了……就知道日子怎么过了。”
阿雾忽然想起爹,想起渡口的老槐树,想起书生给的冰糖。她踉跄着往水面跑,想看看岸上的情形,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水面——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只能听见水面上的荷叶随波晃动,听见偶尔经过的船桨划水的声音。
“没用的。”老妇把编好的竹篓放进水里,篓底立刻冒出几个气泡,“没寻到替身,就出不去这水府结界。你且记着,明日申时初,渡口会来个穿青衫的书生,背着旧布包,鞋尖沾着泥……那人阳气弱,你盯着他,等他靠近岸边,轻轻拽他一把,就算成了。”
阿雾猛地回头:“青衫书生?是……是对岸考秀才的那位?”老妇点点头:“天意如此,他命里该有这一劫。你拽他下水,他替你做水鬼,你就能还阳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细针扎进阿雾心里。眼前闪过书生递冰糖时发红的耳朵,闪过他望着槐花笑的样子,那抹暖光忽然变得刺眼,刺得她眼眶发疼。
“我……我不想害人。”她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感觉到疼,“有没有别的法子?我不想拽他下水……”老妇和周围的影子都没说话,只有水流声在耳边哗啦哗啦响。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叹了口气:“妹子,别犯傻了。你不寻替身,就得一直待在这水里,不见天日,不得轮回……你爹娘还在岸上盼着你呢,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爹娘……阿雾闭上眼,爹扑进水里时溅起的水花,似乎还在眼前晃。她想起爹的手掌,粗糙却温暖,想起爹总说“雾娘长大了,该学绣花了”,可她连绣棚都没摸热乎。如果能回去……可回去的代价,是让另一个人像她一样溺死,像她一样困在这冰冷的水府里?
水府没有昼夜,却能感觉到时光的流动。阿雾数着水面上的荷叶开合,知道岸上该是夏天了。她躲在水草里,看着老妇和少年一次次游向渡口,看着他们拽住不小心落水的人,看着那些惊慌的面孔沉入水中,然后变成水府里新的影子。每次听见渡口传来惊呼,她都躲得远远的,指尖把水草绞成乱麻——她做不到,哪怕知道自己会永远困在这里,也做不到拽那个递她冰糖的书生下水。
真正见到书生,是在她成为水鬼的第七日。
那天水面格外清,阳光穿过荷叶的缝隙,在水府的石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雾正蹲在老槐树的倒影旁发呆——不知为何,水府里竟有棵和渡口那棵一模一样的老槐树,只是树干上没有红布条,枝叶也透着股子灰蒙蒙的凉气。忽然听见水面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见书生站在渡口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根红头绳,正望着河面发呆。
那根红头绳……是她落水时散落的那根。阿雾的指尖忽然发颤,看着书生蹲下身,把红头绳系在老槐树的枝桠上。绳头的流苏被风吹起,在青石板上扫出细微的响声,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被河风把话音揉碎了,只断断续续飘来几个字:“……小娘子……那日多谢……”
原来他记得。原来他捡了她的红头绳,系在槐树上。阿雾忽然很想摸一摸那根绳子,摸一摸岸上的槐树,摸一摸书生沾着泥的鞋尖——就像从前蹲在码头上,看爹的船慢慢划过来那样。可她只能隔着水面看着,看着书生从布包里掏出张纸,铺在青石板上,用炭笔在上面画着什么。
是她的样子。虽然画得很粗糙,羊角辫歪歪扭扭,红头绳却格外鲜艳,嘴角还带着抹笑——就像那天她蹲在槐树下剥菱角,抬头看见他时的笑容。阿雾的眼眶忽然发烫,有水珠从眼角滑落,掉进水里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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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涟漪。原来在别人的记忆里,自己是这样的模样,带着人间的暖,带着未散的槐花香气。
“他在画你呢。”老妇不知何时飘到她身边,声音里少了几分沙哑,多了丝叹息,“这般念着你的人,百年难遇。可你若不拽他下水,他终会娶妻生子,忘了渡口的小娘子,忘了这根红头绳……你就甘心吗?”
甘心吗?阿雾盯着画纸上的自己,看书生用炭笔细细描她的辫子,看红头绳的穗子在纸上轻轻晃动。她想起娘临终前说的话:“雾娘要乖,要学会替爹分忧。”可她现在算什么呢?是困在水里的孤魂,是连爹都见不到的死人,甚至连让爹知道自己去了哪里都做不到——爹会不会每天都在渡口等她,就像等一艘永远不会靠岸的船?
申时初的钟声从远处传来。阿雾看见书生站起身,把画小心地折好,塞进布包,然后朝河边走了两步。他的鞋尖踩在青石板上,离水面只有半步之遥,裤脚被河风吹得轻轻扬起。老妇在她身后轻轻推了推,示意她动手——只要伸出手,只要轻轻拽一下,就能回到岸上,回到爹的身边,回到有阳光有槐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