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深夜,月黑风高。王羊背着麻绳和竹筐,悄悄摸到染坊后院。井台边的靛青桶散发着刺鼻气味,他解开麻绳,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慌忙躲进柴垛。借着月光,他看见染坊账房抱着个油纸包,鬼鬼祟祟地走向井台,往井里扔了块东西——借着月光,王羊看清是只绣花鞋,鞋面上的并蒂莲花纹还带着血渍。
“小蹄子,就算你变成鬼,老子也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账房低声咒骂,“偷了我的银簪还敢喊冤,真当李员外会为你个贱丫头得罪我?”他转身时,腰间的银簪晃了晃,正是木槿说过的,她死前看见账房从她闺房出来,簪子上挂着她的头发。
王羊攥紧麻绳,指甲掐进掌心。原来不是李员外,是账房监守自盗,还栽赃给木槿。他等账房走远,悄悄来到井边,把竹筐系在绳上放下。井水冰凉刺骨,竹筐触底时,他听见井底传来细碎的碰撞声,像是有许多骨头在动——民间传说,井底若有冤魂,往往聚着许多白骨,都是被水鬼拉下去的替身。
突然,水面传来“哗啦”一声,竹筐里多了双绣花鞋,鞋面上的并蒂莲已经褪色,但鞋尖还沾着井底的泥沙。王羊刚要往上拉绳,井底突然冒出个青紫色的人影,长发遮住脸,伸手就抓他的脚踝——是木槿说的水鬼!
他拼命往后躲,麻绳从手中滑落,竹筐掉进井里。水鬼的手只差半寸就碰到他,突然听见空中传来老娘的喊声:“木槿!快救救王羊!”月光下,木槿的魂灵从陶罐里飞出来,虽然碰不到水,但她拼命用身体挡住水鬼,井水里泛起层层白光,像撒了把碎银。
王羊趁机捡起麻绳,把陶罐和老娘往怀里一抱,撒腿就跑。身后传来水鬼的尖啸,直到跑出染坊三条街,才敢停下喘气。老娘摸着他冰凉的手,哭着说:“傻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怎么活……”木槿的魂灵趴在陶罐上,声音虚弱:“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们……”
回到家,王羊发现绣花鞋还在怀里,鞋里果然缝着平安符,上面写着“木槿平安”四个字,墨迹已经被井水浸得模糊。木槿捧着鞋哭了整夜,天亮时,她的轮廓突然清晰起来,连围裙上的木槿花也鲜艳了几分——原来洗清冤屈,魂灵就能安定。
腊月里下了场大雪,望羊屯的屋顶都盖着厚雪。王羊家的羊圈里,瘸腿母羊又下了只羊羔,后腿有点瘸,像极了它娘。老娘抱着羊羔笑,木槿蹲在旁边,虽然碰不到,但她用魂灵的指尖给羊羔画了个暖圈,羊羔就不冻得发抖了。
这日晌午,染坊账房带着几个汉子闯进院子,腰间别着官差的腰牌。王羊正在劈柴,见他们踢翻羊圈的木栅栏,羊羔受惊乱叫,瘸腿母羊冲上去护崽,被汉子一脚踢开。
“王羊!你私藏鬼魂,触犯《大元通制》!”账房冷笑,腰间的银簪闪着光,“李员外念你家穷,本想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竟敢去染坊捣乱,坏我东家的名声!”他一挥手,汉子们就要抢陶罐,老娘扑上去护着,被推倒在雪地里。
王羊红了眼,斧头“当啷”落地,他想起木槿说过,账房和里正勾结,收了李员外的好处,才把坠井案说成失足。现在他们来抢魂灵,怕是要毁了木槿,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等等!”他突然喊住账房,“我把魂灵给你们,只求别伤我娘。”老娘在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羊啊,不能给!木槿是咱家人——”话没说完就被汉子捂住嘴。王羊慢慢解开陶罐上的纱绳,木槿的魂灵飘出来,眼里全是泪水,她知道,一旦被官差带走,就会被道士用雷火符打散。
就在这时,村口突然传来马蹄声,几个穿着蒙古官服的人骑马而来,腰间挂着八思巴文的腰牌——是巡检司的官差。望羊屯的里正慌忙跑过来,点头哈腰:“大人怎么有空来……”
“有人告城西染坊私扣官税,还闹出人命。”为首的百户冷冷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账房腰间的银簪上,“李员外呢?”
账房的脸瞬间煞白,银簪“当啷”落地。原来王羊前日托货郎带信给城里的亲戚,那亲戚在巡检司当差,听说染坊的事后,便报了官。百户捡起银簪,见簪头刻着“李记”二字,正是染坊的标记,而簪尾缠着几根青丝——和木槿的头发颜色一样。
木槿的魂灵突然飘到百户面前,虽然官差看不见她,但她拼命用手指向账房《王羊买鬼变羊》
元大德七年深秋,燕山南麓的望羊屯飘着细如棉絮的冻雨。二十四王羊趁机跪下,把绣花鞋和平安符呈上去:“大人,这是染坊伙计木槿的遗物,她去年坠井而亡,实为被人陷害……”
巡检司的人当场搜查染坊,在账房的箱子里找到十几贯铜钱,正是私扣的官税,还有本账本,记着他如何栽赃木槿,又如何威胁里正作伪证。李员外得知消息,吓得当场晕倒——他根本不知道账房的所作所为,只以为是普通的伙计失足,直到看见账本才如梦初醒。
木槿的冤屈终于洗清,巡检司的人在井底捞出她的尸骨,由城隍庙的道长超度。超度那天,木槿的魂灵穿着老娘新缝的青布衫,怀里抱着绣花鞋,对着王羊和老娘跪下磕头:“谢谢你们,让我能堂堂正正地走……”
老娘哭着去扶她,却穿过了魂灵的身体:“傻孩子,别说谢,咱们是一家人。”王羊看着木槿渐渐透明的身体,突然想起老汉说的“变羊”——民间传说,有些魂灵为了报恩,会托生为牲畜,陪伴恩人。他刚要开口,木槿突然冲他笑了,眼里闪着光:“王大哥,下辈子我做你的羊,帮你干活……”
话音未落,魂灵化作一片木槿花瓣,飘进羊圈,落在那只瘸腿小羊羔身上。羊羔突然站起来,后腿不瘸了,对着王羊“咩咩”叫,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一汪春水。
大德八年春分,望羊屯的山坡上开满木槿花。王羊坐在老槐树下,看着瘸腿小羊羔已经长成健壮的公羊,羊角上缠着红绳——那是老娘给系的,说能辟邪。公羊时不时用头蹭他的手心,温暖的触感让他想起木槿最后那一笑。
老娘在河边洗羊倌的衣裳,阳光照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雪。王羊摸着公羊的角,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咳嗽,转身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汉,眼窝深得像两道沟,下巴上的白胡子用红绳扎成三绺——正是鬼市那个卖魂灵的老汉。
“你果然把魂灵养出了人形。”老汉盯着公羊,嘴角上扬,“不过她现在是半羊半魂,得用你的血气继续养着,直到完全托生。”王羊想起每天清晨,公羊的眼睛总会闪过一丝透明,像魂灵在偷看他,原来那不是错觉。
“大爷,您那日说我与木槿有缘,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被冤杀的?”王羊递过一碗羊奶,老汉接过去,却没喝,盯着碗里的倒影:“十年前,我路过染坊,见个小姑娘在井边哭,说账房偷了她的银簪,要栽赃给她。我想帮她,却被染坊的人赶走……”他叹了口气,“后来听说她坠井,我就去捞魂灵,想着总能遇到个善人,帮她洗冤。”
王羊恍然大悟,原来老汉一直在等,等个愿意为魂灵冒险的人。他摸着公羊的背,羊毛下能感觉到轻微的脉动,像魂灵的心跳:“大爷,木槿说下辈子做我的羊,可我宁愿她投个好胎,别再受这苦。”
老汉突然笑了,缺了门牙的嘴里漏出风:“傻小子,她若投了胎,便忘了你们的恩情,做羊却能陪你十年。再说——”他指了指公羊的眼睛,“你看,她现在多快活。”
公羊突然仰起头,对着满山的木槿花“咩咩”叫,声音清亮得像泉水。王羊看见,在公羊的瞳孔里,倒映着他和老娘的身影,还有漫山遍野的木槿花,开得比去年任何时候都要鲜艳。
从那以后,望羊屯多了个传说:有个叫王羊的羊倌,养了只通人性的公羊,能帮着挑水劈柴,还能听懂人话。每当有人问起,王羊就摸着羊角上的红绳笑:“这是我妹妹,叫木槿。”
老娘总说,公羊的眼睛像木槿,亮晶晶的,带着股灵气。每当这时,公羊就会蹭蹭她的手,把脑袋搁在她膝盖上,像当年的魂灵蹲在灶台上,看她编筐一样。
深秋的夜晚,王羊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羊圈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木槿在守夜,就像她做魂灵时,总在夜里盯着门口,怕有野兽来伤害羊群。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公羊的角上,红绳影子晃啊晃,像谁在轻轻挥手。
王羊闭上眼睛,梦见木槿穿着青布衫,手里捧着绣花鞋,站在开满木槿花的山坡上对他笑。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羊,每只羊的角上都系着红绳,像一串流动的红灯笼,照亮了望羊屯的整个冬夜。